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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鞭辟入里

  褪了溟鲛软甲,闪亮的金腰带摘下丢在一边,王庚抬手就挥了拳头向黄淳,脖子、腿肚子、胸前、大腿根儿上哃哃哃擂了十几下,整个马车直被这噼噼啪啪的响动震得左摇右晃。
  看着黄淳背部的伤口,气喘吁吁的王庚方才软了心,将身上被汗湿透的石青色纱罩暗团如意外袍三下两下脱了,丢在一边,脉脉含着冷意的眸子紧紧盯向黄淳苍白的脸——宽额、隆准、阔口、目光湛湛澄澈,清亮如水。
  沉寂的晨曦,千言万语,千头万绪,终归还是要开口问知。
  “你为何在此处?”王庚终还是长叹了一声,缓缓问出这句话。
  黄淳却答得坦然而正当,斩钉截铁道“回去参加孔立飞的婚事,顺道奉师命,接我未婚妻。”
  王庚忍不住又想挥动拳头,双手握了又握,青筋在白皙的手背上一条条爆出来,满面皆是汗珠,“你,你师傅是?莫非你也是?”
  黄淳却伸出手,伏在王庚只穿了薄薄里衣中单的背上,摸索抚慰着什么似的,温言道“是,我是空寂道人的徒弟,共和教人,但那又如何呢?我并没有做什么对不住北溟的事,这就足够了,不是么?”
  “你?”王庚似是被黄淳的抚慰温暖过来一般,一时语塞,万种疑虑齐齐涌上心头,一口气秉着,脸色涨的通红,终只是冷笑一声,又长长叹息一声,方问道:“长公主到时问起,你也这般交待么?”
  “你担心我?”黄淳慢慢将自己的头发束好,带上武冠,束了点翠蓝的玉笄子,又扳过王庚的身子,慢慢替他重新整理好发冠。
  “别担心,我已经依着你给我的证据,搞清楚了当晚公主府火事的始末,相信比起区区何种教派,长公主一定更需要这个。劳你驾,给我些水,帮我把背后的创口清理一下,这可是你手下暗哨的金错刀伤的。”说着,黄淳竟给了王庚一个俏皮的笑脸,那笑容如若晨曦般暖,直暖的王庚微微发怔。
  “司马鹤——”王庚向着车外的暗哨侍卫喊了一句,“把本王的水袋取来。”
  片刻,一个方面圆目一身黑绸夜行衣短打打扮的暗哨侍卫掀起半个轿帘,递过一只琵琶形状的雕金牛皮水袋。
  王庚抬手拔开水袋上的橡皮塞子,先与黄淳各自饮了水,又将黄淳的一层层干涸了血迹的衣衫用清水轻轻晕开,缓缓地褪下。
  黄淳整个身子上精壮的肌肉和可爱的线条映在王庚面前,王庚叹了口气,带着一丝丝怜惜与说不清的情愫,用清水细细清洗过黄淳后背的刀伤。随后从自己的溟鲛软甲贴后心的暗袋子里解开褡裢,将里面的金疮药细细撒过黄淳的伤口,又扯了自己中衣前胸最干净的一片素帛,为黄淳包扎好伤口。
  “纵然你有无双的智计,能彻查到公主府那场劫难各路关节的始末,”王庚轻轻将唇靠近黄淳的耳畔,轻轻带着温热的气息,徐徐耳语道,“但你并不了解长公主的处事,我怕——”
  “不用怕,”黄淳反手将王庚的手握住,又用手上的帕子轻轻揩了揩他额上的汗珠子,“或许在别的事上,我不够了解长公主,但在一件事上,我绝对了解她。”
  说着,他将目光落在王庚绝美的容颜上,也在他耳边耳语温然道:“长公主是你的生母,你也是她唯一的孩子,从你加封郡王开始,她就在为你筹谋。无论何种情形,她为你筹谋的心,是真诚的,而一切可能有利于促成她眼中你美好前程和未来的机会,她都绝不会放弃。”
  王庚的眼中划过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半晌,方幽幽叹息:“可惜她眼中我美好的前程,在我眼中,却是桎梏和毫无所谓的。”
  “这你并不能怪她,原先靖亲王在世时,众望所归,加上宋贵妃娘娘宠冠三宫,宋仲方宋家的商业势力和军事实力也是一时无两,她只消按部就班的辅佐好暗哨的事,就能够让你当一个富贵闲散的王爷,一生无忧无虑。”黄淳说着,目光似看向几年前的过去,那最初于暗哨武校相遇的岁月。
  “但现在,情况全然不同了,”黄淳的目光又回到王庚身侧,“第一次,老梁山一派引发的农民军鹏城之乱里,宋贵妃娘娘因为了解了主上对皇后娘娘一生求之不得的痴心,与主上再不复昔日,更是深恶先皇后,而她同样也得知了你的母亲长公主,多年来与她貌似亲密无间,其实竟是先皇后当年嫁与梁山时的贴身丫鬟,多年来对先皇后明里暗里,垂怜保全。从此心结愈深。
  第二次,靖亲王也就是先太子离世,与此同时,一向不为人重视的蒲妃娘娘和睿亲王因着与罗倭的和议之事成就大功,扶摇直上。而宋家势力仍在,一直也经过战火多番历练的靖亲王胞弟宁亲王同样是重要的均势要素。也正因为这二位王爷的均势,使主上担忧,所以主上才决心选择靖亲王世子预备册立皇太孙,以化解可能出现的内斗,和干戈。
  第三次,也就是这次公主府的巨大灾祸,未来的皇太孙没有了,局势再度焦灼,此时,长公主却因着暗哨的力量得到了查案的权柄,这无疑是个机会。这大半年来,长公主引而不发,并非没有摸清楚此事之后究竟有几股势力谋算,而是她尚未能找到最好的契机——”
  说着,黄淳再次看向王庚,缓缓补完最后一番话,“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是她为自己儿子谋到极好的一次机会。而倘若你不去争取,以长公主长年执掌暗哨女校、甚至掠夺了宁亲王手中的暗哨势力,于赤谍暗哨网络上这些年来越发的独霸北溟一方,一旦主上崩逝,恐怕…后事难料…”
  王庚听得心凉,却不意黄淳用结实的臂膀拢过他,暖意从他的皮肤体贴到他的心里。
  他说的或许不错,只是让人心乱如麻,只想逃开,又或许,事已如此,多想何用?
  阳光缓缓地撒过来,烘的暖洋洋的,酥酥麻麻的酸涩与甜蜜绽放在不大的尺寸之间。隔着锦蓝的轿帘,薄薄透透的一抹浅蓝的色彩,映的整个轿中如梦如幻。手指滑过肌肤的温存,痒痒的,似有千万只蚂蚁从心上整齐排着队伍,叫着昂扬的口令,一二一的路过去,路过去。
  一个是面若芙蕖,俊逸出群,浓纤合度,顾盼神飞,墨玉眸中顾盼含情,丰采如若粉红糅碧中牡丹一朵一般,如玉容颜全不似须眉男儿,倒秀雅的如若吴下女子一般。
  一个是蜂腰猿背,鹤势狼形,宽额玉面,眼尾眉间含着瞧不透的深邃,宽阔平展的脊背,流畅洒脱的线条,胸怀百万甲兵,肚量可使舟行的敛就霸气深藏不露好先生。
  目光相互交融之间,心神动摇,似远似近,却又含着一种近在咫尺的思念,恨不能相知与共的心酸。相握的手,感到彼此年轻的血脉在指尖穿梭流动,贴近的胸膛,彼此的心在腔子里怦怦跳动,如若共振一般。
  “和我说说,共和教是什么吧?”王庚替黄淳轻轻重新披上衣衫,看向黄淳漆黑的眉,迎着那撩人的燃烧着说不清什么的眼,看似漫不经心的问过这一句。
  ……
  孔立飞婚事将近,我与凌思赋、宇文琛几人一同前去帮手,因着请好了伶人班子,特特要前一日就前来走位,所以拾掇出梨花院西南角一间三楹屋子,供伶官儿们休息化妆预备。
  “熊老将军喜欢《大闹天宫》《十床笏》这等热闹戏,有劳班主了,可要将场面演的活泛才好。”凌思赋最是心细,器皿、茶上、厨下、司礼官、司仪官,露台,种种皆是她前前后后细细妥帖周旋,难为她虽生的温存娇柔,一身书香气息,却不失新越世代簪缨的大家女子,自幼为预备为人正妻所养成的掌事才能与决断风度。
  圆圆的日影照在东面的粉油影壁上,红的深深浅浅,又向上移过半寸。一个浅浅淡淡,拉的略略有些长的身影从影壁边上一闪而过。凌思赋晶莹的双眼瞬间眯出好看的弧度,犹如一弯新月,聪颖狡黠,笑容绽放在唇边,露出珍珠般洁白的贝齿,桃花般的面庞上浮出甜醉的笑。
  宇文琛从檐阶下来,绕过影壁,直向我嬉皮笑脸道“好兄弟,我来帮思赋忙这边的事,你去前厅那边看看可好?”
  我见他如此,只得抬手笑道:“好,怎得不好呢。”言及此处,看他们恩爱如此,不由心头又掠过秦清的身影,微微的刺痛在心上,只一下,便下意识的自我压住了。
  凌思赋却垂下粉面,略略有些不好意思的嗔怪宇文琛道:“半天不见罢了,哪里就这样急着在一处了,都老夫老妻了……”说着,却略略自悔失言。毕竟她乃是宇文琛二哥宇文勇明媒正娶的妻子,却如今抛却一切与宇文琛为了一份明知不当有的情感,从新越叛逃到北溟。
  搬花的商户正赶着车进来,我见孔伯母正在记账张罗,随即跟着一同前往帮忙,那车盆栽花儿是为新房新院购置的,待摆好,端的是满目姹紫嫣红,芳香气息引得彩蝶纷飞,蜜蜂嗡嗡:
  洁白一簇簇开的娇俏,点缀在其间的是寒潭印月;粉红扇子样儿如若美人面,围出小小轮圈的是锦帐芙蓉;银红色姿容高挑儿,左右各自摆过四圈的是贵妃春睡;还有紫色灵光闪底,一前一后凸显在四面的十盆紫仙菊;更多的是围在粉墙青石边上点缀,绛红参差的珊瑚映日;和正中盛放的,满满新婚情意的送子石榴花儿。
  满园烟柳,烂漫红霞,山石溪水都似沁染了一层轻轻的喜悦。
  待帮着孔伯母张罗好花卉盆栽,我便盘算着要径自一人前往前厅,想着看看孔立飞何时准备选那婚酒,我也好帮他品鉴品鉴。却因着孔伯母相邀在小花厅一同用饭,盛情难却,于是便跟着进了花厅。
  孔伯母身旁一个蓝布比夹水绿色马面裙子,挽着堕马髻的丫头侍奉着摆了饭,而我则与孔伯母寒暄客气之余,只打量这间精致的小花厅。
  长条案子上摆了两盆悠然春,方荷叶屏风乃是江南风格的水墨迷离春江绣,有趣的是可自行转动两页,同一种画面,正面烟斜雾横,反过来却是子陵霞光,排列亦可自动变幻,分外灵动。花梨木的窗扇和挂落皆用了孔立飞精湛设计的自动机关,随风自然开合之间,一抹抹梨花香从雕镂着喜鹊闹梅图样的漏窗中飘洒而来。孔伯母笑得浓郁,眼尾的鱼尾纹亦不能遮掩一份喜悦的甜蜜,或许在长辈眼里,儿女的婚嫁,方才意味着终于长大成人,其中的不舍与骄傲,幸福与疲惫,都如若那梨花白的酒香,恬淡酣醇吧。
  午饭并不繁复,因着孔立飞等人皆在各自张罗忙碌处用饭,只我陪着孔伯母一同在花厅用过。紫檀食盒与梨花白酒放上桌子,立时香飘得我食指大动。用了水晶包,鸡茸虾仁酥饺,和着容盛斋的蒜蓉酱牛肉,芝麻肉松馅饼,又饮了几盅梨花白,方才施施然与伯母告辞出来。
  绕过花园南边的月洞门,便看见青石依着墙根向外,疏疏莽莽的散开,有的偃卧着,显得疏懒惬意,有的直立着,露出峥嵘之姿。经冬后愈发显得墨绿的松柏间,探出银杏和青桐树今春的新芽儿,高高在墙头探头探脑的摆动。
  清溪飘过三不五支花瓣,曲折萦回,潺潺流淌之间如若一个引路的仙子,穿过玲珑石山,绕过古朴草亭,直至伤心桥下汇入波前池畔,波前池水默默凝成镜子一般,亭台楼阁,尽在其中。而那伤心桥畔,两个并步向前的身影,可不正是孔立飞和盛铮?
  我一时促狭心起,弯腰自池边捡了一块小小的鹅卵石,“啪”一声丢到二人身前的水影儿上,只听得“噗”“噗”“噗”连着几声,那石头在水面横着掠过,飘起一个接一个水漂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