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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人面何处

  暮色四合,远远近近并不明晰的一点星光与灯火迷迷离离的洒在“付相国府”的匾额和门头一对憨态可掬的石狮子上,洒落的一天星辉明明灭灭的一滴滴影子,带着远离闹市的寒幽,直渗到人心里面,透的周身毛孔有一丝微微张开的寒意。
  门口候着的一列护卫中,李吉的身影清淡的透出来,院内鉄簧,洞箫丝竹之声依稀可辨,带着一种清冷气息。
  我下了马,解下东西,将马儿拴在门外的拴马墩子上,片刻功夫,李吉已经看见是我,便照例并不通传,如若待自家人一般引我进了府。
  月色四合,如巨大的溶溶的雾霭色纱罩,将相府四厢叠加正两厢式构建,回廊彼此呼应,水池相连的佛意趁的更为浓郁,屏风和门扇上画着的极乐世界旖旎风光,梁、枋、角门,垂拱楼阁上细细雕刻的宝相花、卷草、连珠等繁花密叶依旧如若初见时光景,花纹饱满流动,栩栩如生,只似一夜风过就能将其摧残一般。
  我叹了口气,又看了看这如今安静的有些萧然,只那丝竹声兀自呜咽的回廊,九曲盘桓之间,却不再有邢秋燕热络的笑脸和殷勤的张罗,心下百感交集,但仍能够清晰辨认出那真诚的忧伤。
  我曾以为自己是不屑邢秋燕这样的女人的,自幼在军中长大的我最不喜欢的,便是庸俗奢华却没有让我看不懂的高雅品味,只堆叠些欲望和金钱的罗网在身上,办事看人下菜却又心机深沉,爱抛头露脸长袖善舞的女人。
  如今想来,却全然只是因着自己当年太过年轻的缘故,太轻易的用一个定势标注了别人。在二十来岁的年纪光景,和我所有的生活经历中,女人的可爱,要么是单纯、柔弱、烂漫、顽皮,如若我已故的母亲,甚至如若凌思赋,这样通身是我们男子没有的女孩子气息,似沉在自己世界的清泉,却绵延柔弱的用诗情画意装点着,让人疼惜,总那样依恋,觉得可怜可爱;要么是坚韧,聪慧,独立,清高,坚强,美好,率直,如若秦清,立在那里,自有一种外刚内柔,千年不朽的沉香杨树气质,以行为为生活做注解,不蔓不枝,有着不可亵玩的高贵和显明的人生态度,爱恨都那般浓郁,直要将人沉醉其间一般,让人倾慕,欲罢不能。
  可是其实,每个人都是复杂的多面体,我们往往看到的,只是对方与自己相处的层面,殊不知对于别人,或许她远非如此呢?
  如若失去了邢秋燕的相府,这还是那一个相府,却也全然不是那一个相府了。
  镂刻着“坐片刻无分尔我,吃一盏各自东西。”楹联的门厅在眼前,似有一层淡淡的灰尘。又似隔了一层淡淡的人世。
  那极乐世界的酴醾花绘的那样好,那样活色生香,想必已然回到极乐世界的邢秋燕,也会得到那永生永世的美好吧?还是在那里,她依然会牵挂她的丈夫和孩子,依然会坚持她的复国理想,依然那样周身澎湃着激情和执念呢?
  付霜的小手过来拉我,一声声“延年哥哥”,将我直从思绪与回忆中拉回来。
  我低头看看付霜,虽然只是几年,但孩子的长大,总是特别快。
  付霜的脸上已经有青春期男孩子的棱角,比起更像付邵,儒雅安静,柔和腼腆的付彧,付霜更像他的母亲邢秋燕,从性情到外表。他喜欢热闹,又迷恋武侠,是秦清的忠实小跟班,也特别爱往我府上跑,于是自然越过了他哥哥,当仁不让的先跑出来招呼我。
  我牵了他的手走到内间,付彧已经含笑在那边招呼,方才因着我看惯了武官装束,并未觉得如何,现在把手边的付霜和付彧一比较,我不由噗嗤笑出声来。
  付霜并没有穿寻常装扮,而是特特的将头上带了武将校尉所戴缕金额交角幞头的将巾,那将巾有模有样的依着制式以尺帛裹头,又缀片帛于后,其末下垂扎好,装饰系结并垂两只东珠在上面,光彩夺目用紫金丝绦扎就。身上小小的交领常服道袍露出颈部缀白的护领,白纱中单外袍衣开两衩,身上坠饰了五彩织金云肩,通绣膝澜云飞鱼蟒纹样,窄窄的箭袖也用同样花色的丝线绣了边,配上足下的墨碧色镶边云头小靴,配搭的齐整整的。
  “谁给你整这一身儿的?”我不由蹲下来,捧起他的小脸蛋笑问道。
  谁知这孩子到了青春期,就觉得自己是大小伙子了,倒推开了我的手,一副长大了别动我的抗拒样子,却仍然昂着脸,得意道“我问清嫂子要的。”
  “这大热天的在家里全副打扮上,你不热啊?”我一边问,一边奇怪秦清什么时候关心这些穿戴的事了,竟会专门的弄这样一身给他。
  “热啊,但是你家幽幽妹子才一个小婴儿,都全身扮上,还配一把罗倭剑道木剑呢,我自然要比她更威风些。”
  听他说完,我直是想笑,心道,是了,大约是秦老将军让凌思赋给幽幽做那些武将样式的小衣服,给他看见了,他也央着做一套,倒也好看。于是也不多说,只看向那边一脸笑容,年长付霜三岁的付彧,笑问道:“你们父亲呢?”
  “午后和吏部、法科的两位伯伯去办差,回来一道饮酒吹箫,父亲不胜酒力,先醉了,回房中休息了,两位伯伯还在月下赛曲子呢。”付彧答得很从容,莹莹的面色和淡然的神情像极了他父亲。
  我起了身,摸一摸付霜的头,道:“这样啊,那霜儿领着哥哥去看看你们父亲吧。”
  付霜抬头和付彧彼此张望一眼,付彧对他点点头,付霜就小大人的伸手做一个“请”的姿势,向后面内院引路而去。
  ……
  王庚和秦清吃蟹观灯已罢,许是多喝了两杯酒的缘故,秦清的两颊微微飞出一点红云,在腮边带开去,如若春天一片片不意翩然而落的桃花瓣。
  王庚在一边看着,不禁秀眉微蹙,似笑非笑,眉目间竟有一丝含情脉脉的错愕,却仍自叫了马车,直问秦清道:“一起去祝映鸿那里吧,我们这帮一起长大的不少今天都在他那里聚呢。不知付将军准不准你酣畅淋漓和我们玩一遭呢?”
  秦清却爽朗的笑了,那笑容像是一穗灯花,伴着迷离的醉影,剪成一抹灿烂的过往,飘飘拂拂掠过王庚的心尖。却听她仍然是理智的声音,灿烂如千阳一般的轻轻说道:“你小子不用激我,我自是河东君,付延年的功夫,却还管我不住,不过是一晚不回去照看幽幽儿,倒叫我想念的紧。也罢,今天正好不想回去,再找个地方乐一乐也好。”
  说完便轻轻一挥手中马鞭,将马车帘子掀起,鎏金宝纽的玻璃碧色裘皮靴子一点,整个人轻盈如若一抹烟霞,跃然上了马车,方又转脸笑颜如水般脉脉看向王庚,调皮戏谑道:“你还不来,到时去了咱们驸马爷祝映鸿那里,瑶月公主可要被我们闹腾到半夜了吧。”
  王庚也一笑跃上马车,前面的车夫轻轻扬鞭,马车稳稳的在街上动起来。他饮了酒,自是多了几分放肆,更显得绝色容颜有种倾国倾城的架势,却就那般目不转晴瞧着秦清,四下里鸦雀无声,隐隐约约只听见马车轱辘压过严丝合缝的青石砖地碌碌的车声,被风吹着叮铛叮铛清冷的四只铃铛坠角儿,和着一种若隐若现的丹桂醇香。
  秦清是话不多的性子,只将一柄有夜光木剑柄的软剑抽出来,从王庚的紫金冠上取下一支斜插的东珠簪子,用那夜光木剑柄两相一照之间,马车中雪亮宣明,光芒在夜天里晕的寂然的马车中一色韶光之感。
  王庚心下微微动了,良久,忽然开口问道:“或许冒昧,但,你今天从王府出来是怎么了?”
  秦清并不答话,只愣了一会儿,却听王庚接着说道:“银笺别梦当时句,密绾同心,为伊人判作梦中人,长向画图,清夜唤真真。你可是心仪黄淳?我看你从他那里出来,方才失魂落魄的样子。或是,宁亲王托他向你带了何物么?”
  秦清听着这误会越听越听不下去,华丽丽向无厘头八卦层面跃进,于是只得实话实说道:“你胡想什么,是付延年在黄淳那里呢,黄淳设计让我听了付延年些心事,我方才略略有些摸不着头脑,又哪里失魂落魄了?”
  王庚正是为了让她对自己说真心话,故意说了那些,如今看着自己得逞,于是又不迭做出半信半疑的样子,想再套她些话,道“瞧瞧,啧啧,你看你这谎撒的,失魂落魄就是失魂落魄,倒把自己都骗过去的真诚和我扭捏那些个辞藻了。你纵然另有情愫,难道我还会告诉别人不成?”
  秦清被他用言语挤兑的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想想也并没什么不可说的,于是便瞪他一眼,和他缓缓将当时情形删繁就简的讲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