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正是一周一次的集上时候,因着北溟规矩每到此日,鹏城中东西木头市俱各自通宵达旦开放,茶楼,酒肆,花市,草药市,木匠集,乐胡器皿,文物书画,膏药药膳,兼之诸多早早从城外赶来的车马商户,熙来攘往,游人如织,叫卖之声不绝于耳。
巡防的羽林郎和禁卫军一队队衣甲光鲜,熏风驰荡。全城都似动了一般,宝马香车,珠环翠绕,花团锦簇,天不多早晚,城中交通已经相当凝滞。夜里还有更热闹的鹏城,凤翼城,嘉谷城,五羊城,卫羽城,五城灯市,此时已然在来雀巷一带设置灯棚,以备晚上争奇斗巧,吸引来客,使人熟知自家商号字号,取得名头美誉,好发一年的利市。
黄淳自晋封了世子少师后,便一直随同靖亲王世子在王府居住。王府开四门,因着只做拜访黄淳之念,我径自来到明德门方向,渐近王府时,便有两只描金灰泥匾额立在两侧,指示慢行,下马,踏脚等,再往前行去,早有王府的侍卫前来查问。
为首一人面如满月,目似朗星,唇不画而红,眉不点而翠,风流姿态虽与王庚那等倾城殊色相比尚略有不及,却也是好个标志人物,兼之一身行头配的威武庄重,头上戴的是珊瑚红缨武官帽,身上穿的是北溟制式四品物官补服,脚上踏着挖云双梁软底朝靴,配一条玉搔头嵌金丝滚边玉带,衣裤袖角各自以金丝络子依制扎好,更显利落洒脱。
我一边回答是来拜访世子少师大人,并递上那支紫箫和拜帖;一边心下感叹,果然宰相门前四品官,好个俊美人物,威严架势。
他将我上下打量一番,便很快拱手道:“这位可是付延年付将军?”
我倒很是纳罕,只笑道:“阁下怎知?正是在下。”
他又笑笑,一面将拜帖与紫箫命人前去记档,一面左手一揖,做一个请的姿势,道:“末将原是黄少师身边护卫亲兵队中的时长,蒙黄少师抬爱拔擢,至此当差,因当年在卫羽城中得见过付将军数面,只因皆行色匆匆,所以不曾有幸认识。”
我心道,原来是黄淳挑出来的人,难怪,黄淳此人最好美男子,当年在暗哨武校便因此与王庚闹出许多断袖传闻,如今依旧口味不改,连拔擢的侍卫,都要长得如此,真也是一种特殊之口味了。
一边想着,一边与那俊美侍卫寒暄客气,就这样踏进外门里。经过一排长长的值房,便看到明德门的门廊,这门乃是卷棚歇山顶子,内置五间,前后丹陛分作三出,两列顺山耳房面阔五间,东西哥列罩子门一间,边上两派白皮凤翼松树,树后则是一台高过一台铺排开去的花廊,凡是那没有花的坛子上,皆是用泥封着。摆成千秋菊宴样式。
院中仆从丫头,各自洒扫忙碌,面上皆是一本正经的态度,少有交头接耳,园中叶落花开之声疏疏落落,咳嗽却并不曾闻得一声,虽是内院,倒也似一个军营一般,落叶落花但凡落在青石板砖路上,片刻功夫便被扫的干净,全不见何人感春悲秋,是故也不留半点秋意铺地之色。
从东边进去,又穿过两列回廊,一径池塘,才来到黄淳所在西席翰墨宫门口,前面皆是磨砖对缝的大照壁,四周琉璃瓦嵌沿,中间镶着“彩彻曲明”四个字,也是湖水绿琉璃样式。
仪门内,过了两列班房,便来到二门,二门做出一道月亮门,抄手游廊两边皆是红黄枫树,此时满树红叶,莹莹的透出一个扇面的光,似要把人吸进去一般。
再向前行去,仍旧幽静的怕人。燕翅样式大门两侧排开,门上两个亮闪闪的黄铜大圆钉,门扉上雕金嵌玉的镂刻出松鹿长春,鹤寿千年的图样,斑斓在太阳光里,明晃晃的。进了房,又通过两个小角门,穿过一个跨院,这才来到正房里。
待引了我进来,那俊美侍卫便请安退出去,只留我一人在正房中等候。我四下打量,见着屋子倒是寻常的样子,正面墙上有四个字横幅,乃是付邵手书“宵衣旰食”。墙边是黄杨木条几案子,几上两只小小的铜炉,皆是梅花喜神纹样的镂刻,炉内燃着檀香,昼夜不息。
东南面开着窗子,五叶开合,也是黄杨木雕栏纹样,窗外浮云散尽,日上三竿,有了些炽烈光景的太阳光束子照在窗外小小假山池塘上,琳琳然如若天花落雨,光芒散射之间,如若金丝鸟雀翩芊飞舞,连山石头都显得剔透起来。
“今天吹什么风儿,你来看我,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戏谑儒雅的声音。
我转过身子,便看见黄淳腰络丝绦,头戴风帽,淡青烟雨色交领袍子陪着同色锦缎佩带,脚下也是寻常的纱玄踏墨靴子,袍子上没有什么图样,只领边袖口浅浅的冒了一圈秀色界限边儿。他简单随意的说着,又简单随意的坐下,手上拿一挂看不出质地的香串,只抿着嘴向我笑。
我却并没有什么心思笑,只见他进来,便大马金刀的坐在他旁边一张椅子上,全不客气的正色道:“你这样聪明人,当然知道我的来意。”
他不置可否地捻着掌中的珠子,略略一顿,又笑了笑,那笑容极是讽刺的样子,直笑得我冒火,却听他的声音道:“你来的不巧,我那边还有几个客人,一起好容易得空一起摸麻雀牌,似乎不是谈事的时候。再者,你所说的事,乃是主上的意思,我没有什么法子违逆的。”
我见他竟如此漠然,不由更添了三分怒意,却仍压着怒火,只向他尽可能好言商量道:“你何必过谦?我想你自是有法子的。况且孔立飞与洛儿两人本有情意,你何苦横插其间呢?以你的聪明,总是有法子让主上和熊老将军觉得立飞比你更为合适此番婚事的。”
黄淳挑一挑眉毛,一手支着头,一手在旁边桌几上画着圈,并不看我,只继续笑道:“我并不能,抱歉得紧。便是我能,我又为何要如此呢?”
我听他这样说,似是露了一丝意思的样子,不由也将脑袋凑近,带着半讨好半威胁的强调,顺口道:“以荆金水的名义请求你,可以吗?少师大人?”
……
因着集日这天,秦清不用公干,所以就只在家和乳母一起带着付盈幽。
百日抓周时,付盈幽抓了一柄小小的桃木剑,秦义将军与秦清都是大喜,无论是否与僧道之事相关,他们却也只一径向那“剑”上想去,总觉得幽幽将来定也是巾帼风度,于是时长就将那小小的木剑与她摆弄。
天光大亮,锦屏和翠墨将屋中的灯烛都熄了,只留下一盏西洋金盏油灯,点在壁橱里,壁橱子嵌在墙里,外面罩着淡烟青色琉璃,隔着透出光来,柔和恬静的紧。
却听外面忽然有脚步进来,那步子似有些急促,秦清听着,似是有事的样子,便将手中付盈幽交给乳母,自己则来前厅看,只见宇文琛匆匆过来,神色肃然道:“靖亲王府那边的当值侍卫长来了,说是付将军与世子少师黄淳黄大人打起来了,请你过去呢。”
秦清不由啊了一声,心道,难道是因为孔立飞与熊洛儿的婚事未果,又去与黄淳掷气了?
可昨晚回来不是两人都好好的么?况且纵然打架,也不应当去王府那边啊?连个帮手都没有,打起来也只是输,这等无胜算的牺牲,怕并不是付延年的风格才是。
心下略略踌躇,又向宇文琛脸上望一望,见他不紧不慢,只是例行公事的样子。再接着想到付延年一向常与黄淳弄得欢喜冤家一般,总要斗个一斗,况且这种事,谅宇文琛不敢空口白舌瞎扯的,于是道:“你先去前面招呼王府的人,回说我去换了衣服,马上就来。”
宇文琛听了这话,略略双手一拱,这便领命出去。
秦清换了衣服,跟着王府的俊俏侍卫长出得门去,手中见面礼似的又用缫丝麻布绳子缠了两盆紫仙菊,一径架在马上,方随之前往王府。
待下了马,提着紫仙菊被那侍卫长引着进了内院,便觉得一种凄清幽深之感穿过五脏六腑,周身寒津津的。
行到正厅门口,已然听得付延年与黄淳的说话声,却并不像是动手的样子,心下稍安,刚要让侍卫通传,却竟不见那侍卫长的身影。忽地明白,如此怕是黄淳有意让自己来听的,于是也不出声,只静静立在门外细听去。
“荆金水这个身份,并非我强加与你的,那一天本是要将我劫去罗倭的,只因你自己不顾妻子临产在即,冲上前来,将整个计划打乱,才被错劫了去。你既然对我有如此感情,我自然也回报你,将整个促成和议的大功劳一并加在你身上。就此便是两清,又何来再为孔立飞一事,卖你人情出手之说?”是黄淳的声音。
一语听完,秦清已然有些发懵,心中万千往事,百转千回而过,时光缭绕在心里,只化作一团乱麻,丝丝入扣的缠绕,绞的五脏六腑发着寒意。
“都是同窗一场,何以要搞得大家心中结下疙瘩?孔立飞说,你一直躲着不见他,难道你黄淳为了一个女人,竟要躲他一辈子,两人见面不识吗?”
丈夫的声音一字字都清晰入耳,订在秦清心里,似乎心里的某种东西顷刻间坍塌了,又似在心中被泼上了一把浓硫酸一般,字字句句打着旋下沉着。
“赐婚之事,我黄淳并未参与促成一分一毫,这一点,你心中清楚。所以此事虽然对孔立飞造成伤害,但也并非我黄淳的过错,我不见他,是不愿伤他的自尊而已。”
“但你可以帮他们一把的,你只需要在熊老将军面前做出你不适宜为人夫婿的样子,或是故作心中另有所属的样子,在北溟,是多半没有人会强求你的。”
“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呢?只为了成全孔立飞么?洛儿是个不错的姑娘,我并不认为接受赐婚对我有何不可。她纵然对孔立飞有几分感情,但也并不反感与我成亲,若非她自己并不抗拒,你以为老将军就会强迫么?”
“黄淳!”里面的声音有些急了起来,忙忙的说,“接受于你无害,拒绝于你难道就有害么?据我所知,倾慕你愿意嫁你的女子并不少,你也并非非要洛儿不能达成婚姻,你退一步,却给了孔立飞一片天空,这样又有什么不好呢?”
“我强,我有人可以娶,我就应该主动承担麻烦,主动做出牺牲么?这是什么逻辑。”黄淳的声音也有些不好,听上去彼此虽然克制着,但终是不协的,只听得黄淳又道“付延年,你够了。我知道你是圣母,你在乎同袍间的情感,同窗间的友谊,你可以为了我这样一个你终日论战不休的同袍,本能的选择放弃守在妻子身边看着孩子降生,你也可以为了孔立飞不惜自己牺牲,你同情弱者,但是并不是强者便有义务自我牺牲去成全弱者。”
略略顿了一顿,又听得黄淳的声音继续带着一种讥诮,道:“你既然如此想促成此事,那为何你自己不用手段,让熊老将军质疑我黄淳非一个良人可托付女儿?你让我来做圈套抹黑自己,你疯了吗?你的心愿,却要我来实现,这现实吗?”
付延年的声音越发火了,只听得他啪嗒一声似是拍了桌子,又压低了声音道:“你以为我做不到吗?我是不愿意做那等阴暗诡谲的事情,用那种手腕黑你。我顾及我们的感情,来低声下气求你,你不念旧情就算了,却说出这等话来。”
“你不愿玩手段黑我,所以来用旧情求着我,让我自己玩手段黑自己,”黄淳的声音高高低低悬在空气里,满是讥笑与嘲弄,却听得他继续道“你倒是干净,你只在我这里打感情牌,回头玩弄手段,处心积虑的都是我黄淳,是吗?这就是你重感情吗?可笑。”
秦清听到此处,再也不愿听下去,只讲那两盆紫仙菊轻轻放在门外,扭头就走,周遭一切变幻景致,全似毫不在意。
……
门外一声放东西的声音虽然轻巧,却足以让我的敏感的六识从激动中清醒出来,几乎不到一刻钟的精心细听,我便已然感到门外的是秦清。
于是飞奔到门口,打开门来,却不见一丝人影,周遭一切如若她从未来过一般,只门栏上放着的那两盆紫仙菊,让我恍然感到了自己再次落入黄淳环环相扣的揭露和诱导中,完全夸大的伤害了秦清。
我回头再看黄淳时,他仍然安安静静在那张椅子上坐着,一手拿着串珠,一手在桌上画圈圈,身体语言中那种端然的一切尽在掌握让我一时心中浮躁。
想到秦清怕是已然听到了前翻对话,定要认定我的薄情了,心中又不由的又急又痛,抬脚便要追出去,却仍然不曾忘记狠狠剜了黄淳一眼,心中下定决心,此番开始,便自己经营起来,面上却只匆匆抱拳道“告辞”,以维持自己最后的一点风度。这方径自跨门夺院,追寻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