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红叶如锦时,我正式入职了外务之事。外相一任,最终落在了王缙之子,我的同窗王庚身上。彼时王庚已然因着其生母长公主的助益,封了天宁郡王,只是在不知其中的人眼里,未免又八卦出王庚乃是长公主面首的诸多故事来,此一类故事最合了大家寻常无事的八卦脾胃,故而传播广泛。
因着外务司乃是新置衙门,起先一直是付邵管理,并未详细区分出职能岗位,薪酬采办等种种,所以也是筹备了颇有一阵,最终择了七夕的日子,在修葺一新的三林院中,正式启用,人员就位。
七夕那日,卯时刚过,便有司礼执事携了道士、喇嘛前去三林院暖场,焚过七道四海归心的大法香。外面的喇嘛吹起呜呜长鸣的大法号,打出花冷凝促的大法鼓,一时间恢弘之气随着喧腾的法号、法鼓与不绝其间的诵经之声若万马奔腾流沙滚石般奔涌而出。
早有执了各色彩旌旗与明黄倚仗的带刀侍卫侍立两边,只等吉时一到,便迎上方均诚等人前来。鸿胪寺的宣赞并殿前内监着了袍服,遥遥指着身后两列流光溢彩的队伍分出两班,抬出编罄、编钟、陶笙、玉铃、箫管、古琴、古瑟等齐备金、木、水、火、土五行的乐器,奏乐声悠悠飘入三林院内如锦的红叶和窗明几净之中,显得格外清丽,渗出几多追昔怅然之感。
入职的官员皆列了队,依着各自官职着了簇新的北溟文官补袍,王庚走在前面,原本就倾城之色的面庞上带了几许凝重,更引得多少女儿为之青目。他带了外相新制的风帽,前后以五彩缫贯以赤、白、青三色玉珠七颗,合作一簇拥上冠顶,再以一只白玉仙鹤压住。青衣织做三章,两肩各用粉玉髓一颗引二藻宗彝,素纱质地的重担配上仙鹤补子,金钩玉佩四彩小绶,并三色小绶编结悬挂玉环的大绶系了玉带字,行走间一任风流挥洒,翩然之态宛若谪仙。
宣礼即毕,革器、鼓声与鞭炮齐鸣,每位入职官员皆前往拜授职引,方均诚将那方玉印递与我时,不意间背后的长公主嫣然一笑,比出一个手势,直让我惊疑不定。待大家不注意继续典礼时,我便依着长公主授意神色,独自寻了出小恭的由头,绕过前厅,直向西边行去。
行不多远,已有长公主随侍太监等候引领。于是我随着他过了青玉堂,谨风院和问政坞,直来到临花园后一径抱厦中。
这抱厦虽是有些偏僻,却因过了那片红于二月繁花的枫林苑,只显得白云撩绕、绿荫环抱,门前溪流成塘,塘口大而浅,椭圆平底,稀疏矮小的岳桦植于其畔,行路间皆是黑色和紫色的浮石,那样子好像刚烧过的炉渣,踏上去却光滑平缓。塘边假山上堆叠的大小山石若纺锤游丝、若百鸟朝凤、若晨起间所吃的大麻花,又若工匠手中的九连环。
“还看什么,还不快进来?”隔着软烟罗的窗纱,长公主已然在内慈蔼唤道。
我忙进去行了礼。抬头再看长公主时,忽然觉得这一年时光似是风刀霜剑摧残过她的容颜一般,她眼尾有了鱼尾纹,显出几分老去的意思,举手投足间虽还是杀伐决断的气场,却平添了几分慈祥之感。
“本宫这里时候不多,只是嘱咐你些要紧的。你且坐下。”长公主轻声道。
我看了看堂中,尚有四把灰鼠搭楠木椅子在堂下,于是就着一张椅子坐了。只道“长公主请吩咐。”
长公主却略略顿了一顿,只待手边婢子仆从皆恭肃退到门外,方道“你知道郡王爷是本宫的孩子吧?”说着,她只轻轻看我一眼,却似并不需要我回答,便道:“他在这个位置上,还要你努力协助才是。”
我只得又站起,恭敬道“辅助郡王爷乃是末将应尽的本分,末将定当竭尽全力。”待话说完,却看见自己身上的文官补服,一时有些发觉失了言,幸而不是在新越,对答失言并非天大的过错,这才稍稍安心。
长公主却也起了身,如若一个母亲一般,帮我将里衣的革领摆正扶好,她绯罗蹙金刺五凤吉服上金罗蹙鸾的衣袍拂过我的身侧,一阵似有似无的梨花香依稀飘来,又渐渐随着她坐回去的身影飘回榻上:“你不忘自己的本分,这很好。你虽是名义上安排在这里办些外务差事,事实上,你却仍然行你的斥谍之职。”
“这怎么说?”我心下迷惑,不由询问道。
长公主摇摇头,笑了笑,从袍袖里取出一方玉珮递与我。我双手接过一看,这方青龙偃月关帝黄玉珮触手温润,色彩极为艳丽,带着金黄色,红色,还有一些淡蓝色,玉体本身便是难得的上品,兼之将红色部分巧妙雕出了关二爷的红面,淡蓝色则雕做关公长袍和刀锋,其余之处正是帝黄玉雕出,人物与天然玉体浑然一体,栩栩如生又瑟瑟临风,背面则因着以花果体书刻的“巍然正气若栖霞”几个字,与长公主通关印信一式字体。可不就是当年派我去追查鹏城之乱时,所派的那一方珮?心中顿时回忆起当时之事,虽不过短短几年,但竟让人觉得沧海桑田之感,一时不由唏嘘。
“北溟近几年的事,我总觉难料,许是本宫老了,主上也老了吧,”她忽的开了口,自嘲般笑了,刹那间,眼角又泛出泪光来,只幽幽道“外事上,最近在与新越、罗倭商议议和的事,你自当出些力才是。”
我听得心下有些微微发凉,但仍只能肃然道:“是。”
听得长公主半响不再言语,我只得追问一句“但不知需要末将如何出力呢?”
长公主仍旧没有说话,只闭了眼睛,那一刹那,我似乎能感到她身上升腾起的雷霆杀气扑面而来,毫无预兆,却十分厉辣,然而,下一刻,几乎我要怀疑自己上一刻的直觉了,她只是平平静静道:“你若有心出力,总是能够出力的。你是个聪明人,自会领悟”
说着,她并不给我什么时候回答,便轻咳一声。外面的人闻声前来,一群人拥着她的舆轿去了。我一个人在后行礼,目送车舆而去,渐渐没了人影,便立发了好一时呆,心中浮现许多人事,却仍理不出个头绪,只缓缓走回前堂去,和大家一同应酬觥筹。
及至傍晚,典仪完毕,却在大功坊路口遇到孔立飞,他自任着许多机密军件的设计改良,兼之性格原本内向,越发在夕阳芳草的黄昏里显得形单影只。胡子总是半理不理的,两身制式衣袍终年如斯。我见他一副疲惫样子,便不由拉他一起道:“去我府上一道吃吧,秦老将军如今不大理事,在府里终日逗弄幽幽,你这个帮我选弄宅子的幽幽儿干爹,还未去过呢。”
谁知刚说到过去的选宅子一事,孔立飞脸上便露出一种难以言状的孤绝之态,喉结上下略略一动,便从他两片薄薄的唇边,挤出几个字来,“延年,陪我去凤凰阁喝酒吧。”
我微微一愣,却听得他又道一句:“洛儿被主上赐婚黄淳了。”
我心中如若被击中了一般,一时间似是许多铙钹钟罄俱响,咣当铛轰隆隆呜呜啦啦,许有一刻功夫,方才略略静了静心,探问道:“这,可是熊老将军的主意?”
见他点头。我更不由想到第一次前去凤凰阁时,熊老将军便属意招黄淳为婿,在暗哨武校授课时,亦早对黄淳青目有加,这确是毫不稀奇的事。只是黄淳与洛儿向来并无多少彼此青睐之意,莫非两人也皆不推辞?
想到此处,我又不由问道“那黄淳怎么说?他难道没有法子转圜此事?”
孔立飞眼圈微红,片刻间有些怒意,又片刻间垂下脑袋去,只摇了摇头,道:“黄淳此番回来之后,便托词不再见我,此事出了,更不会相见了。同窗之谊,延年,我似乎也只有你了。”
我鼻子一阵酸涩,半响,方拉过孔立飞的手,道:“怎会?我陪你喝酒,只是你今日心境不佳,不宜去凤凰阁那等斥谍丛丛的地方,万一说话有个不慎,倒平白的给自己惹下无限烦恼事。不若去我府上,我府上书房极是清净,又做了暗阁处理,言谈便宜些。”
见他仍在犹豫,我不由带点夸张之色的故作和盘托出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清儿,我是大丈夫惧内啊,清儿要是知道我去凤凰阁喝酒,管是什么事,多半又是一顿练家子。”说着,又努力做出一个无奈的鬼脸。
孔立飞也勉强笑了,只道:“也好,虽我是个没甚时运的人,但也去与幽幽玩一玩,延年,你终还是有福气的,不像我…”说着,竟又低下头去。
我心中暗暗叹息,又生出许多对黄淳的烦恼气氛,盘算着等这边安慰了孔立飞,便去问问黄淳,看他怎么说,此事能否再有什么转圜,又是否还有背后更多的深意和故事。一时间一边心下计议,一边与孔立飞并马向府中奔驰而去。
秋风晚阳,远远便映得府门前齐齐整整新摆上的两列白菊上涟漪泛着金光,悠悠映出新紫一片氤氲其上,待近些,已看见凌思赋和秦清两个正指点着小厮们搬弄摆放,那白菊映着紫色的雾霭从外到内铺成一片。凌思赋与秦清皆背对着大门外向内指挥,两人凑到一处时,身后的钗鬟裙裾皆为菊色秋意与晚阳渲染出一瓢不胜风的娇羞,风流楚楚之姿,娉婷婀娜之态,我正微微陶醉之际,却听得孔立飞在耳边轻声笑道:
“‘浅绿当年秋菊小,谁知能变紫红花。庭中锦幕前朝赐,不是寻常红叶秋’这是罗倭的紫仙菊啊,好多盆,定是何人送与你的。”
我微微有些诧异,只答道:“就是源氏笔下那‘菊可变作层云紫,遥望青天仰景星’的紫仙菊?这可怪了,我也猜不出呢。”
说话间,那边秦清已然回身看见我们两个,直向我们招手而笑,相让孔立飞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