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天色幽幽暗暗,堂前为春华吹送绽放的花儿不可胜数,色彩浓艳搭配调和,夕暮的色彩晕染的一派诗情画意,宁静柔美,淡泊飘逸。
且说那天我得了密约,晚上便从速返了北政所居住,将密约真真假假依着样式弄了三份。反复琢磨了胶泥烤制之后,确信外观完全一样后,方才将真假密约一并收起。
其中一份,自是与茶仙交接,由茶仙经由自己的渠道转交。另一份,则在准备启程的前一日,交给了前来北政所院落上缴上等倭缎的潜伏斥谍——原柳氏织造的吴夫人柳氏,因着初来时我借扎风筝的由头,在那美人图风筝上做了手脚,放飞了带着绘有接头信号的火灯,所以柳氏此来也正是时接应。还有一份我自是贴身收着的。
因着德川安排我乘商船归去,而北溟那边又早有“子时三刻西角门三门处议事”这个即便被跟踪也不会失了大事的撤退路线,故而我告知德川,我需要从北溟西面的橫萧城登陆,那一面安排有睿亲王的人接应,为了掩人耳目,最好是在夜间抵达,烦劳他安排我搭乘可以在该地区夜间上岸的商船。
不出所料,由于双方战事其间贸易限制,这项任务如若一个壳,看似漫不经心,最终却选定了倭缎贸易的商船,这船上大抵有数十家压货的镖师和三掌柜,我混在其中,倒也并不显眼。
茶仙与我同行,各自都穿好了草编织笄笄鞋、商贾斗笠,裹了商人裹头,穿了倭缎扎染最好的青袍——毕竟是倭缎贸易商,若非最佳的倭缎在身,看也不像,但也只能用青袍,若是出海行商还穿那些复杂纹绣的倭缎俳褂,倒也是不中用的。
我看了看两人的打扮,心道应当没有什么大错。
待夜色渐渐来临,我和茶仙便摸着黑上了船,路程行过大半,船翁突然捧了大批白袍白帽依次分发与我等众人,见众人皆不吃惊的样子,我也只得接了。
心中不祥的预感升腾跳跃,我侧脸看向在一边灯烛下的茶仙,终于还是开口问她道“这白袍白帽,可是为上岸后准备的?”
茶仙摆弄着面前的灯烛,明暗色调在她端丽的面上变幻不定,她睁了睁眼睛,又开门顾盼一番,确认她这厢房的四周无人,方才用一种吃惊的语调压低声音,用新越汉语对我轻声道“你不知道么?北溟靖亲王殡天了,依着规制还在停灵,所以一干行商人等被要求必须白衣白帽入境,同北溟子民一样致哀,想是等大殓下葬完毕七七四十九天后,方才能撤销这等装束的。”
听到此言,我只感到眼前一阵恍然。
虽是意料之中,心中痛楚也曾在来使途中一哭释放不少,此刻,却仍感到心中一片刺痛。
好容易压住自己的情绪回了神,见茶仙正在观察我的样子,我只得叹了口气,道“我并不曾得知,是什么时候的事?”
“半个多月前了,”茶仙平淡对答和审视我的神色让我心中明白,至少从表面看,她是新越在罗倭安插的人。
也就是说,我的真假秘议书柳氏的一份会去长公主手上,茶仙的一份会去新越,而我的一份,则会交给睿亲王。
茶仙拆了头上丝带,自己在那里拢了拢头,见我一直发呆,她忽的开口道“此番跟着靖亲王殉难的人儿,也是不少。”
这一句说的我更是惊了,因着陪葬殉难这种事不要说北溟,便是新越,也已经废除多年了,没理由靖亲王身后竟然如此,于是忙道“这怎么说?”
茶仙将手前一套半新不旧略略有些灰尘的紫砂壶碗儿冲了一冲,方又道了两盏水,推到我前面一盏,她也饮了水,方才道“说来话长。睿亲王因病回了北溟调养,本传闻说病的甚重,可竟调养了几周就见大好了,正此时前往议和的使者非要靖亲王参与和议的最后签署,于是靖亲王便去了”
她说着,看向我,我心中一只巨大的窟窿如若破了一般寒寒的渗开,只道“我在听。”
“你也知道的,议和的事已经被康秀将军发现了,于是便谴人暗杀,寻找一网打尽的机会,最后便寻到了和议签署这个机会,然后,便不意刺杀中有些伤到了靖亲王……”
我眯着眼睛,心中如若月色照在雪地上一样分明的亮。
我心只道,是康秀将军派人刺杀,还是德川将军为了灭口弑杀,你以为如何宣称,便是如何么?——至少目前看来,能够周旋到让杀手正正好的在和议签署的机会上刺杀,能周旋的由罗倭使者提出靖亲王签署的建议,又能周旋的使北溟朝廷最终让靖亲王前往签署,还能突破防线真正刺杀成功——这必定得是罗倭与北溟内部双方势力共同促成,甚至我几乎可以肯定这是睿亲王冒着将来可能被反戈一击的危险,与德川将军私下达成转售武器的条约中最重要的条件之一,借彼此外人之手,除彼此心腹之患,果然毒计。
然而我又能如何呢?此番回去,所有人都会以为我是睿亲王的荆先生了吧?而真正操纵着这些人与人之间勾心斗角的利益较量的黄淳,却是一干二净的,甚至于没有任何人有任何证据说他与这一切阴诡之事有何关联。
云淡风轻的谦谦君子,邪恶不胜的生死契约,究竟这个世界能让人相信什么?
想到这里,我又长叹了一声,直直横躺到舱中的小榻上,连男女大防都一时忘记了,只又问道“然后呢?”
“靖亲王旧患新伤一起,病的就难免有些沉重,苦苦将养着撑到月初,什么法子都用了,北溟主上方均诚为了靖亲王的病能够得到老天垂怜,多年鼓吹的反对迷信僧道之事全然踩在脚下,如若打脸一般,竟听了长公主推荐方士的进言,说是效仿周公旦为武王‘戴璧秉圭’的事,寻了个生辰八字方方面面最合靖亲王的人儿做了替身,然后做道场生祭了此人,说是就此代替靖亲王去服侍天神,求天留下靖亲王一条命,就如此,也没得挽回什么。”她的嘴唇微微撇着,露出一种不屑的神色。
我心中大为震惊,心想这绝无可能的吧,尤其是长公主,莫非——莫非长公主是发现了黄淳,又不想动摇人心,便找如此个法子,将他生殉了,以解心头只恨?
想到这里,我禁不住有些颤抖了,心中又开始寻思黄淳的生辰八字,那一种心底撕裂一般的剧痛,更较之对靖亲王的悲痛煎熬两分,原来我是如此的珍惜黄淳这个人,即便他是那般将一切玩弄于掌心,即便我也是他设计中的一枚棋子。我却仍然那般相信他的本心和理想,没有理由的直觉。
不知是不是我的表现显得太过惊愕,茶仙竟起身拍了拍我的肩头,却仍然语态平静道“你猜到了?长公主的旨意上说是多番由钦天监测算,又请了方外高人扶乩算定了乃是相国付邵家的邢秋燕主母,为此人殉之事,自然,对此事付相公极是不情愿,他提拔的一排官员都具本力陈此事荒唐,乃是有违北溟精神的打脸之举——然而,最终还是让邢主母殉了葬。”
我的心又是一沉,心道此事必定是有些失民心的,但恐怕真事原本是长公主彻底发现了邢秋燕的斥谍身份,却又顾念着付邵一家,于是借此事如此残忍的殉了邢秋燕以敲打北溟斥谍,也解了恨,又同时不必因其斥谍身份的公诸于众而引发对付邵一家的牵连弹劾吧?
这便是斥谍战场,血泪牺牲和说不清的故事,都如若寻常。
即便梦那么远,即便梦那么近。
想来我那时的脸色定是一时数变不成样子的。
而饱受历练的茶仙,却始终宠辱不惊的样子,看不出她的意态。想来也只有这般更为稳定的人,方才能成为外刺官被派往罗倭多年吧。
第七日日落前,我与茶仙并肩站在船头甲板上。我已然换了全套白衣白帽,而茶仙因会直接随船返回,也因着她还有利用坂本和她的情感在罗倭的战事中发挥重大作用的任务在肩上,故而此番一别,也便是不知相见何期了。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远方的橫萧城渡鹤频繁,山明水媚,九点芙蓉,堕淼茫茫,群山蜿蜒,清秀婀娜,连峰如画,佳处缥缈,于此烟霞舒卷间,远在天边,波光潋滟。
今夜子时三刻,我便会在号称北溟西角门的橫萧城三门处交接使命,顺利的话,明日此时,我便可以回到秦清和孩子身边。
想到这里,顿时在白衣白帽的苍凉中感到一种夕阳温暖的蕴藉之感。
远处仍有依依的渔舟唱晚:
最美不过夕阳晚啊,
黄昏这个美人儿天仙一般,
从覆盖云彩的天空啊,
缓缓降临,千古人间。
光明和黑暗是她美丽丰盈的唇,
墨色如洗的长发啊如瀑,
悄然无声,寂静安宁。
有一颗闪耀的星星啊,
在向它心上的爱人致敬。
黄昏它蔓延啊,
如若长着柔嫩花蕾的倦怠蔓藤,
从天穹下降到大地啊,
象阴影一样,
手中没有琴弦,
深情的曲调啊,也难鸣。
平静的伶仃洋啊,清澈的莲花冰,
高傲的河流胸怀宽阔啊,
剧烈的呼啸如若海疆的优伶。
饮下这黄昏的琼浆玉液吧,
疲乏的大地生灵,
进入那甜美的梦,享用那夜半的寂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