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溟建武十九年末,轰动一时的北溟爱国将领付延年为保卫北溟海域袭击济州龟船沈允儿及其部署,致使其全军覆没的传闻,因其社会影响广布,引发了北溟、新越及及其藩属国济州国的多方关注,北溟主上方均诚与相国付邵商议决定,于鹏城法事部海权司,邀请新越三法司诸位主事代表及济州总兵李龙臣将军,协同会审。涉案一应人员全部现身鹏城会审,并将会审案卷刊印各国。
从终年酷暑的夏密归来,鹏城的冬天冷的料峭冰霜,直冻得狗缩脖子马喷鼻,只是手上的伤在这样的天气里好了许多,也好的极快。
“还是鹏城适于居住啊,那夏密可是把人热出两身痱子来。”秦琼一边用小银勺蘸了鎏金粉在帮着秦清的两个贴身大丫头锦屏、翠墨描补那各式桌椅磨了去的边角钩花,一边抬首看向这边。已经有了五个月身孕颇有些显怀福态的秦清今日装裹的十分严实:身上穿着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兔绒里子,里外出着风毛的的褂子,头上戴着紫云呈祥金里子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儿,直直坐在临窗大炕的梅花式洋漆小几旁边。许是穿的多的缘故,在室内又拥着炭火,秦清的一张脸粉扑扑的能掐出水来,团团可爱。她对面也围着小几坐在对设的锦褥上一人乃是我们的嫂子,秦琼的娣妻繆氏,挽着一只新式内造的挂珠钗在圆髻上,容长脸蛋,顾盼神飞,两弯新月般不喜也笑的眼睛里满含着一种温和神色,穿着莲青斗纹的窄祲小袖掩衿银鼠短袄,又套了个似乎大了一个码数的石青刻丝银鼠卦,下面是绣金雀多罗呢对襟棉裙,并不带什么玉佩丝绦的装饰物件,只和秦清二人一同摆弄着剪刀斧凿着一盆长得嶙峋奇怪的盆栽。几上的文王鼎墟炉中冉冉飘着梅花香。
秦清似是嫌热,弄着弄着,便要去脱褂子,却被繆氏温言劝道“天气入了冬,随未曾下雪,却因北溟气候湿润,愈发的有些霜寒,你如今有了身子,须得自己多加注意。况且延年这边的官司还要些周折,你也诸多繁琐事,还是保重身子,仔细病了。”
秦清却有些不耐烦的将那大貂鼠风领儿扯得松褪,而后看了正在东北边桌上用好着的右手打着算盘,又看着账本,不时还看向她们笑的我一眼,只道“横竖有锦屏、翠墨帮着付延年料理一下年下的备办,我正乐得清闲,也叫这能惹三惹四的大爷主儿看看他这一件官司,我与哥哥嫂嫂单是要将他给挪出监牢少吃些苦头,花了多少银子,走了多少门子,看了多少脸子。更叫他这甩手掌柜的看看日常家计开销可能不打算不?好让他知我也是不易。”
我见嫂子与她说着穿衣裳的事儿,她倒引发到我身上,不由失笑,抬头迎上她的目光道“是,娘子内外张罗不易,如今还要带着我们孩儿替我东奔西跑,张罗内外,我今后必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啊——”说着,做出一副惫赖神情。那边的锦屏、翠墨都禁不住笑了。
只秦琼抬了头,用有些蹭了鎏金粉的袖口揩一揩额上的汗珠子,又看向秦清,带着些申斥却又关切温言道“越发没规矩了,人前人后的数落什么,你看你嫂子与我成婚多年,何曾人前外道这些家计营生的话,哥哥教你多少次了,夫妻间当彼此敬重,给多方在外多些面子才是。”
秦清却不迭的回嘴嘟嘟道“还敢给他留面子,那****去看盛铮,盛家妹妹和我学说,盛铮劝都劝不住他,硬要揽着这摊事,别个将军见着不相干的外事皆知自己的本分,只我家这男人似个孩子,总凭着一腔热血办事,回头全家替他收拾烂摊子,如今有家有小了,怎得不叫我急恼?”说时,额上又渗出许多汗来。
繆氏见状,忙两面劝慰,一边拿出一方湖绿帕子给秦清拭汗,一面半嗔半笑看向秦琼与我这边道“清儿的心思,你们这些男子不懂。若非我一个妇人,手无缚鸡之力,又无何立足之能,无以自立于外,这才少不得对你们男子那些荒唐自大事忍着些,清儿文武全才,真心相助,本就与你们平等一坐,少不得你们过了度,便要劝劝的,我们这里哪里又有外人了,怎会是外道呢?今儿我也与你们说说,延年,你可知你哥哥秦琼与我成婚三年,在家几日呢?便是家里孩子见着他,也是生疏的。便是这几日,还总生出些事由来,有时我竟浑然觉得还不若不见的好呢。”
此言一出,秦琼登时面上羞了大红,锦屏却是个心思机巧的,上前道“秦将军,您别描了,我和翠墨来吧,您先洗洗,坐坐吃吃茶。”随即唤了小丫头端水上来给他洗洗,又有小厮送上茶来。秦琼洗了脸,却和我道“黄淳那边都安排好了,正巧此时罗倭那边来了使者,说是议和,主上将宁亲王也召回来大婚,你只到了会审那天,照着黄淳安排的说便是了,那份私密的照实供词你写的甚好,具体详切,黄淳去拜托了付相公,已经和一应证据一起不日将直送新越帝处了。”
我听了,连连称是。又继续打起算盘来。却听得繆氏的声音问道“说起来,那吴溪泽家的火猴怎会忽的咬了你呢?我们繆家做的乃是动物马匹的生意,听闻这火猴也与马儿,狗儿一样,乃是通灵性懂人情之物,倒不意你们用的什么法子,让它发了狂咬了你,好以病之名,让你在外休养呢?”
不等我回答,秦琼便抢着一手拿着茶碗,一边三步并做两步的走到秦清与繆氏所在的大炕边蹭着繆氏的身侧坐下,又举手搂住繆氏的腰身,一副亲昵的样子说道“再通灵,不过是个畜生,人若是想让个畜生循规蹈矩的办事,那得费不少的心思功夫,又有不少的驾驭之术,可是想让个畜生咬人,多的是法子。”
不意繆氏却不以为意,只是回身温柔的接过秦琼的空茶碗,又抿了抿嘴拉开了他那盘踞在她腰际的手,幽幽笑道“万物皆有灵,人也不过是畜生中的一类,何苦贬低那畜生呢,要让一个人做好人做好事,是要经过理智教化,自我修养,法律约束种种进化的,但若要一个人作恶堕落,却本就并不需这许多的法子呢。”
……
会审前几日宁亲王大婚,我却未得空前往,只是封了一份礼,秦清又着意添了给宁亲王侧室的幼子一份新年礼物,也就罢了,毕竟官司未决,大家都不甚欢愉,虽然我百般抚慰调笑,秦清却并不甚欢喜,却也不再抱怨于我,只兀自磨了一方罗倭竹剑,照着那罗倭剑道的册子演练些击刺之术,浑然没把自己当做个有身子的人,弄得前来照顾她的繆氏前劝后劝,最后只得讪讪作罢。
……
待会审那日一早天还没有蒙蒙亮,便有一辆很是不起眼的篷布骡车来府中后院西南角门接了我,待上车后,方见到盛铮已然如松坐在里侧,待我打了帘进去,车子便徐徐行动直至北溟法科监狱后侧门,我与盛铮皆是狱卒服色,拿了令牌与门口的狱卒,狱卒便会意带我们前往一处值房,里面早备好了囚衣镣铐,我们各自换好了,那领班的鹤发狱卒看过,又给我两个面上拍了不少尘土,将头上的发髻和着尘土一径拨弄捣腾的乱七八糟,还生恐不够效果一般,又和了泥巴将我们的衣服打的狼狈不堪。方才转了几圈打量完我们,让另一队制式狱卒官袍崭新,马刀金甲铮亮的光线狱卒带着我们从大门出去,大门前早有木质的厚重囚车候在一边,我们各自上了一辆,终狱卒一起将其一辆辆拉至宽处,驾上驯骡,方才出了巷子,穿过街道,迎着两侧已然渐渐聚集看热闹的人群一路东行到鹏城法事部海权司。
海权司的法事审讯部门前有两只北溟忠贞不渝水师战旗上的石刻盘龙,气势如虹的坐落在四面盎然的黑色大门口,门前十六名带甲卫士分作四班,皆肃然站立在门堂外。待我们下了囚车便引了我们进了门,顺着超手游廊穿过三间值房,绕到正堂大院中,于一侧角房中等待候审。
过不多时,门外喧哗声渐渐,各色人等也逐一到了司中,一时间寒暄之境车水马龙,及至午时用了饭后方才渐渐忽的静默无声起来,过不多时,我与盛铮被引入司中正堂的审讯堂前,在沈允儿等人对侧站好。堂前一面黑漆金子大匾上乃是岳武穆的拓印再塑金字“精忠报国”,下面是一面海上风帆的水墨巨幅长卷,其前面东西北三侧分别是三张青石长桌长椅,北溟主审恒思齐居中,新越与济州国的会审人员分别落座两侧。待三声金鸣钟声响过,恒思齐便高声宣读了主上方均诚的手诏,并向东致礼后,告知开始问询。
两侧拥立的一应人等在外敲了升堂鼓,又将各国的民众代表请入落座观审。
第一个被问询的是沈允儿,恒思齐撩了撩他的北溟三品文官官服侍,青墨色的袍袖过处挥过,旁边的贴身书吏开始准备转为叙述双方语言,身后案几上的书吏也开始研磨录书。
只见得恒思齐打开铺了一桌簿册,又一捋长髯道“沈允儿将军是么?”
身后的转译官赶忙将此言转译给堂上之人。
“是。”沈允儿红着一双眼睛,兀自站的两脚开立,沉稳的回道。转移官又转译开去。“你说,于上个月十五日,在北溟夏密海域的枫琉海峡遭遇付延年和盛铮将军所携水师将士突然围攻袭击,致使你们丧失十艘龟船,是否?”
“是。”
“那本官问你,你既然知道此乃北溟海域,为何带如此多战船前来而无国书通知?你们又是为何而来?”恒思齐仍旧如若一个儒生老者般摇头晃脑,缓缓说道。
“因我不意为罗倭诱捕挟制于此,侥幸逃脱,遂发飞鸽传说与济州本国求援,因事情紧迫,时间紧急,方才先行前来,本想着回去之后,再发国书致以歉意,未料到在回程时便遇到了付延年和盛铮将军的水师,遭到对敌人般的袭击与重创。”
沈允儿一脸真挚无比,愤慨无比的样子,一众济州国使者也慷慨激昂的如若事实如此一般。“无耻。”身侧的盛铮轻声啐了一句道。
“那本官再问你,你说为罗倭诱捕至此,是至于何处?可有人证证明此事并非你切词编造?”
“乃是琉岛上罗倭的牢狱”沈允儿轻轻的转了一转眼珠子道“有新越和北溟的几位将军与我同样关押在此处。季西胜将军可以证明。”
“哦?”恒思齐看向他,又问道“那么琉岛上的罗倭牢狱位于何处,请将军为本官在地图上仔细标识。”说完挥了挥手,一个胥吏捧过一只长方形黑漆托盘,上面是一张海图。并一方朱砂色颜料和两只湖笔,一只墨砚上已然渗出了墨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