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浮港的夜晚终于来临,带着诗一般的溟迷与鬼蜮森森的凄凉,死亡的气息浮在海岸上,留下天涯此时的一天明月。差不多一更时候,万籁俱寂之中,天幕下的下弦月洒下一天寒芒,鬼影幢幢,明明灭灭的照在福浮港的牢狱门前狰狞的石狮上,不多时,门开了,一位长身玉立的佳公子身着寻常棉布青衫,却浑身气质疏朗高雅,只见他右手挽着一个食篮,左手挽着一个生的粉嫩可爱的小男孩儿,并一只小猴儿一起走了进去。军中的牢狱各个狱卒皆是浑身披挂执刀,最前面一个狱卒见了三人,也并不作声,只点一盏明烛羊皮灯,引他们一行人沿着青石凛然,风灯昏黄飘摇暗影的甬道,走到最里面一间。霉变的气息在杂草中渗入,血腥味和人体的腐臭味散开去,终于,走到那间牢门口,狱典命狱卒开了那间牢狱的门。
此刻穿着囚服带着枷铐的我,这才抬起头,从铺满茅草的土堆上站起身来。看着盛铮和吴溪泽的儿子吴风,还有他的火猴“康秀将军”一起就这样进来。待那名狱卒转身离开,我方看向盛铮,盛铮苦笑了一下,打开食篮道“我带了些饭食。此番多亏吴溪泽一家相助,才寻到了门道前来看你,这孩子非要带着他的猴儿一道前来,我禁不住他央求,便带了他来。”
说话间,我的目光飘向吴风那小小的面孔,他似是比上次见长高了些,小小的白色广袖单袍在身上罩着,行动之间已经多了一份飘逸姿态,却只是在一边垂头难过的样子,半响,才道“付叔叔,我带‘康秀将军’来给你做伴”。说完,便一挥手,火猴立即扑到我怀中来,将我肩上的镣铐啃的噼啪作响。我只得双手将火猴解下,一面过去摸了摸吴风的头,一面看向盛铮道“难为你费心。”
说完又苦笑道“若是当初肯听你所言,不顾那龟船上的济州人,怕是也不至有此祸患。”
“付将军别这么说,”还未等我说完,盛铮却立刻打断了我,顾盼了一下左右,方压低声音对我道“付将军此番获罪,乃是因为救上来的那名最高级别的济州军官沈允儿污蔑将军你故意袭击,致使他们十艘龟船被击沉,但末将已然私下细细查问了其他被我们救上来的将官,初时他们不说,待后来,便陆续有人透了口风,说他们此番前来,也是因为收到了沈允儿将军被俘于琉岛,已然得以脱困在琉岛西部,然后让他们前往驰援的缘故。付将军你所料不错,果然是同一诈术。”
我一听不由皱眉道“但不知他们在琉岛西部,做了什么埋伏?”
“罗倭在琉岛西部数百里埋伏了‘一窝蜂’,罗倭所言‘一窝蜂’,便是我们所言的‘霹雳火球’,乃是以竹西三节,径一寸半无罐裂者,存节勿透,以薄瓷铁屑兼之火药,硫磺,黑油三四斤,裹竹为球,两头留竹寸许,球外加傅药,内置踏动机锁,一旦有人踏动机锁,则球中坠石下滚,带动钢轮转动,与其中火石继续摩擦发火而引炸。此物被罗倭在琉岛各处埋于地下,待有人靠近踩踏时,则自行引爆,无须人力。”说着,盛铮拉了我一并坐到地上茅草中,一边对吴风说,“风儿乖,你现在大声抖动‘康秀将军’玩,遮住我们的声音,明白么?”吴风对盛铮一副仰慕而言听计从的样子,依言“别跑,”“过来”吵闹起来,演的十分卖力。盛铮对他竖了一个大拇指表示赞许,方继续低声对我道“这群前来援救的济州将士们,便是踏上了那片地方,才死伤惨重的,之后又遭到琉岛最后一点未撤走的罗倭水师围攻,若是不遇到我们,他们必定死伤殆尽。”
我听完静静叹了口气,看着一边还在努力玩闹的吴风,心中很是感怀,却只是颓丧说道“照你这样说,我倒是明白为何这沈允儿将军恩将仇报了,他知道是自己在压力下写了信引得自己母国将士死伤惨重,必要拉上个替罪的给自己谋活路才是。可惜人心,如此自私,我与他无冤无仇,妻小远在万里之外,却要替他被两国大员审讯怀疑。”
“北溟不曾怀疑过付将军,”这一次,盛铮又打断了我,他俯身拨弄了拨弄地上的柴草,捡出一根竹竿,而后在地上画起来,边画边说“若是北溟对付将军真有何怀疑,那我盛铮何以并未入狱?将军入狱后又何以毫不加刑?”
我见他在地上画了宁亲王的小字和黄淳二字,复又以脚蹭蹭旁边的土擦去,对我继续道“付将军的朋友们都在极力搭救付将军。说真的,若非济州国得了这沈允儿将军的飞鸽书信,构陷将军,竟然前往北溟递交国书吵闹不休,我们北溟的将军,便是误杀了你外人又如何?何况我们根本是救了他们,却被反咬一口,我自是将查明的情形据实八百里加急呈送了的。不过是因济州人最好党同伐异,为了自己人沆瀣一气,根本不顾礼义廉耻,友军救命之恩,他们一闹,又死活不肯说出实话,一时没有证据间,北溟这边只得先委屈将军一阵子,但是将军应当相信,您的朋友智计无双,定有法子拿出凭据来让济州那帮小人闭嘴。”
我看向他原本细腻光洁的手掌上,前次的伤虽然已是好了,却留下了触目惊心的伤痕,与他如玉的面孔和颀长的手指比起来,他的手掌大约是唯一他身上一个铁血军人的见证,于是我抚了抚他的掌心,如若我们一同出战时那般,又继续道“虽是如此,然而依据济州人所言之事,怕是主上还未惩罚于我,我们自己的言官便已然纷纷前来指摘构陷我,唾骂不休,弄得主上必得惩治我了吧?”
盛铮握了我的手,紧紧握住,如若鼓劲一般对我道,“付将军放心,我们又不是新越,喜好沽名钓誉,敌我不分,大敌当前,北溟以商人和军人最为最贵,哪有文人不望风随赞的,何像那帮新越文人,一知半解就好自相残杀,对自家将军战将这些口拙笔笨的,毫无理解别人生死存亡的处境,在外不易的生存,只知拿着自己的尺子一通道德杀伐。”
“照你这么说,我竟然是可以无事了?”我想了想他所言,似也有些道理,却也知若想脱困一时怕是无望了,便想了想道“若是还要在这里呆一阵子,你可否使些银钱关系,将我转移到明亮些的牢房中,再去吴溪泽家中为我取些有趣的书籍来,好让我打发打发时光?”
盛铮见我已然和缓,要说的话又说的差不多,眼珠子一转,立时上前拉住了吴风,笑嘻嘻将他搂过怀里来道“好了,盛哥哥要和付叔叔说的话说的差不多了,风儿还有没有什么要和付叔叔说呢?”
我听得与我同龄的盛铮大言不惭的让吴风叫我“叔叔,”倒要叫自己“哥哥”,不由笑道“这么说我还比你大一辈儿了啊。”
说着,我也将吴风玉色的巴掌大小手握到自己掌中摸索,那只叫“康秀将军”的火猴则每次我一摸吴风的手,便伸手来扶开我的手,反复十几次,不厌其烦。而吴风却突然变得面上有些微红起来,只垂下两只小手,绞着身上的衣襟,半刻方道“付叔叔,等你出去了,可不可以让我去和我母亲聚聚,风儿很久没见过母亲了呢。”
一语出口,他便抬起他如上好墨玉一般明澈的双眸看向我,我一时有些动容,想到自己也是幼年便失去了母亲的照顾,不免有些感伤,却因着并不知自己是否能全身而出,不愿对孩子轻易许诺,开出什么空头支票,于是只搂了搂他道“如若付叔叔可以出去,会想办法安排风儿每年能有机会见到风儿的母亲的,只是,风儿也要答应付叔叔乖,不可为此事声张吵闹,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好不好?”
吴风认真的歪头想了一想,伸出他的小手指,认真道“好,风儿一定做到。连父亲也不告诉。我们拉钩。”
我看了看他,也递上自己的手指,与他一并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忘。”
却忽然见他出现犯难的神色,舔了舔嘴唇方道“盛哥哥还没拉钩呢。”说完,他又伸出了自己另一只手的小手指,递向盛铮。
盛铮爽朗的笑了,伸手勾住他的手指也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忘。”
漆黑的牢狱像是被什么温暖的东西点燃一般,丝丝暖意涌上我的心头。环顾四周,三面墙壁都是一尺见方的石头堆砌而成,密不透风的石墙,身前则是一扇带了锈的铁闸门,甬道外暗影幢幢,灯火昏昏的风灯烛火脆弱而长明。密布的岗哨和带甲的狱卒在不远处来回逡巡。还有不时的呻吟声和咒骂声传来,声声入耳。心中的忐忑被盛铮和吴风的来访化解了几许。正当我要有些诗情画意时,却不妨“康秀将军”瞪着他铜铃大的火猴眼睛,目录凶光的看着我和盛铮,直到我们放开吴风的小手,方才恢复平静。
“付叔叔,把‘康秀将军’留下陪你吧,我问了狱卒叔叔们,他们说可以的。”吴风见盛铮已然将饭食移出,准备牵他离开,忽然对我道,说完,他挣脱了盛铮的手跑到我耳边,吹着孩子的热气轻声道“付叔叔吃饭前先用‘康秀将军’一一试过菜,父亲说了,这牢房里饭食容易做手脚,千万别让外人害了叔叔去,所有的人,都不可不防。”说完,他又天真的笑着,将“康秀将军”递到我怀里,这才牵了盛铮的手,乖巧的跟着离开。一步三回首的对我和“康秀将军”做鬼脸,最后,在我已然有些湿热的目光中,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甬道尽出。
而我则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将自己摆在柴草上,抚着蹦跳不安的‘康秀将军’,就此昏昏然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