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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祸兮福兮

  群峰环抱,岚影波光的无忧港边,北溟水师的忠贞不渝五龙旗迎着海风蔓延招展在溽暑中。若是在鹏城,此时已然是丹桂飘香,菊酿甚好的仲秋时节,然而在夏密岛,终年湿热的气候足以让人忘却寒暑,而那驰荡数十里的桃花源般的林木处,水师的大寨便靠港凭山驻扎在此处。
  中军帐中此时已然沉浸一片凄凉。苦苦从新溟船旗舰上救下的礼亲王已经由人擦洗干净,脱去了浑身血污的衣裳,换了干净的鹅黄滚边里衣,躺在青玉枕梨花卧榻上的他牙关紧咬,双目合着,陷入昏迷。床榻内侧的两个医官,一个高鼻深目的在针灸、身后的小医官则绞了帕子仍在为王爷擦拭,而另一个赤面医官则正用自己的口喝一口汤药,转而向礼亲王口中以口对口努力喂下汤药。此番情境,若是在新越,必是要遭到言官申斥的无状之举,然而在北溟这个实用至上,法制和贸易至上的国度,则大家安然自若,毫无异色。床榻外侧此时仍立着许多将领随从,帐外的来来往往带甲持刀的哨兵也各自警戒着。楚才双犹自趴在礼亲王榻边抽泣,眼神里又恨又痛,噙满了泪水。
  帐帘轻轻被掀开,一个哨兵冲我致了一礼,又以目示意我出账,我于是抽身向外。待我走出去时,方看见外面黑色滚金丝边软甲,脚蹬北溟夏季制式战屐,头盔因着溽暑,并没有带,只粗粗挽了发髻,腰间佩着蓝色碧玺镶着鞘的宝剑,方面长髯的冯文清将军负手而立,身侧还有祝映鸿和盛铮等人。我赶忙先向冯将军行了礼,冯将军示意不在此处说话,便带着我们几个前往旁边港外一侧的棱形堡状防御工事。工事港中,各式战船正在大修,工匠与军户们忙得个个脱了外衣,露出结实的肌肉和小麦色的皮肤,在一片桃林中干的热火朝天。受伤的新溟船旗舰则需要在此处先进行初步的修理,再驶往南洋水师总舵处进行进一步改装和修理。而扎入新溟船的那枚樱花号人肉火龙弹的残片,和外壳,也已经拆卸出来,和被拖回的敌船残壳一道,在船工和工部驻军掌印太监的监督下一一被分派给相关技术将官查验勘析。
  “这是便是乌鸦吊,”过来向冯将军解说的瘦小中年将官一丝不苟的指着手边的一样半扎开的小浮桥样式废铁道“乌鸦吊乃是色目人所创的一种用于接弦和协同作战的特殊武器,尤其在登船作战上,效果突出,那些突围上了新溟船旗舰的罗倭武士,便是仗着此物得以登船。”说着,他又将手中的一侧文书递给冯将军,冯将军随后交给我们传阅,待双手缚着包扎物的盛铮将那文书递给我时,我凝神看去,那上面所配画样,应当便是这“乌鸦吊”的复元图了,比起我们所用的接弦海磁石铁索滑链,这种乌鸦吊则是一种接舷跳板,其外侧顶端带有尖头铁喙,两侧装栏杆。使用时,以桅杆为支点,一头高高向上举起,而后向前放下所想“抓住”或冲撞攻击的敌船没有足够防备的舷侧,通过乌鸦吊,可以直接将陆战士兵运送到敌船甲板厮杀,起到更强的近身格斗,变海战为陆战的作用。我看着那文书,一边又与盛铮轻声道“罗倭突然采用此番自杀式的偷袭与撞击,甚至于接舷战,你说,会不会我们探出的敌人布置有诈?如若有势均力敌的力量,断断不会此番行事才是啊。”盛铮凝神思忖一下,未置可否,只是仍然有一丝努力思索的样子。而我此时则拿起了樱花号人肉火龙弹的残片和外壳,细细看去,不多时便觉得疑窦丛生。待又跟着向前去,便一同向罗倭那艘被拖回的废弃战船行去。
  “此乃“大哈里”号火炮风帆战船一类战船。虽则此一艘船似乎更新并不适时,不及现时色目帝国的“太子”号,“海上主权”号火炮风帆战船,但是整体架构和匠心仍可管中窥豹。”那名将官继续递过另一文书,随后简单述说道“此乃最早色目人神威火炮风帆战船一类,与我新溟船同属风帆火炮战船。此神威火炮战船吃水极深,干舷较高,艏艉翘起,竖有多桅帆,以风帆为主要动力,并辅以桨橹。装有三十二门铜制火炮,射程千余米,分别装于多层甲板上。战时,火炮炮管从战船此一排圆型舷窗中伸出;平时,将装有轮子的炮架拉入舱内,作战时打开舷窗,”一边说着,这名将官一边指着那断壁残垣的各种位置和残骸,对我们进行解说,而冯将军则眉头深锁的看着那文书,不时又看看船。“此船布置有高大的战楼,三根桅杆,战船中部,主桅,船首、船尾则前桅后桅,后桅共有两根,张挂着五张三角软帆,此种风帆较之我们新溟船的硬帆而言,优点是灵活性和操作的快捷性更好,缺点则是抗风浪方面略逊一筹。”
  冯将军边看着,边缓缓向过移步,不时也与旁边的祝映鸿低语几句,祝映鸿此番前来,冯将军将其擢升为中军副将偏将,也是极力提拔,以给足祝家与瑶月公主面子之意。只是冯将军如此通透之人,却会在新溟船旗舰中了弹之时,将护卫礼亲王的副将楚才双所率之战船调开,便是战情紧急,似乎也并非全然合理。然而转念又一想,军中多是靖亲王多年跟随的老人,礼亲王虽是贵胄皇子,但毕竟多年来只是禁卫军统领,与边军相比,禁卫军多是达官显贵将门子弟,也就是众人口中的少爷兵,虽然也曾经过鹏城内乱和农民军的巷战厮杀,但是毕竟对于这些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边军将领来说,难以服众在所难免,况且战事紧急,此事也并非冯将军的过错,兼之礼亲王并非一个受宠的王爷,又因与大皇子的关系和在当时北溟内部问题上多年的首鼠两端,让这些边将门更是淡淡,只是不论再如何不受宠,王爷终归是王爷,冯将军该做的场面样子如此不做足,倒也让我心中暗暗替他有些担忧,此番战时,他无暇过多顾及礼亲王的伤势沉重,只是派足医官照顾,留足了礼亲王的亲信随侍,给鹏城递去紧急军报,而并无什么哀怜的表现,这于事情的解决是极正确的,然而军事亦是一种政治的延续,此种毫不做悲悯姿态的举动,必然引起礼亲王手下的军中小人的话柄和不满啊。尽管我也同情礼亲王,但在我付延年心里,却也是并不高看他的才干的,同情和敬佩终究是两回事,在军中,敬佩只能由真刀真枪实打实的军功树立,凭他皇子王孙,都要靠自己的本事来得到敬佩,这和面子上的阿谀逢迎,说些言官文章的赞美,发自内心的同情和怜悯,较之敬佩爱重之情,那是全然不同的。
  待晚上晡时我再去中军帐中探望礼亲王伤情时,帐中气氛更是低迷,那位侍奉汤药的医官用尽全力,却已然汤水不进。楚才双在账中一圈圈打转,见我前来,方才拉了我和大家一同在帐中坐了。眼看着礼亲王已然人事不省,汤水不进,气若游丝,我只得劝道“楚将军战后至今未曾休息,可要保重身子,才好照料王爷,不若先去用了晚饭吧。”
  面含忧戚的楚才双方要开口,却见榻内侧的医官忽然叫道“王爷!王爷!”
  众人赶忙上前时,却见得礼亲王眼皮动了动,微微张了张嘴,又张开了眼睛,眼神中似乎有一丝澄明之意,众人都有一丝喜意,急急屏住呼吸,盯着礼亲王待听他说话,整个帐中寂静如若幽暗的海底深渊,无数暗流涌动,却寂然无声。然而,张开眼睛看过了帐中每个人的礼亲王并没有如若戏文中一般,有何遗言交待,只是忽然的伸了伸右手,手中一枚贴身的玉佩滑落地上,碎裂几段,而后,便见礼亲王合上了眼睛,众人一拥而上,哀哭不已。我赶忙让哨兵前去通知冯将军,自己则也陪在一侧垂泪。待冯将军前来安排后事时,我便随手将那碎做几段的玉佩交给盛铮,盛铮见了此物,愣怔一下,方和我出了账外,待走到桃林外,方才低低道“王爷可是临终交待此物要善待?”
  我见他竟也认得此物,便将礼亲王去世前后姿态描摹一边,随后一屁股坐在树下,叹了口气道“我也是犹豫,不知王爷最终是要这块玉碎,还是要保下此人,论道理,魏芙罪大恶极,早该诛杀了。当年大皇子之乱就有她魏芙一份,若非礼亲王对长公主力荐她戴罪立功,她岂有命活到今天,那天我们初用了铁链到新溟船上时所见那小校打扮之人,可不就是她么,礼亲王竟如此大事还带着她,生恐她留在鹏城出了什么事,有性命之忧,可见多半瓜葛甚重。我只是怕若留着她,又摸不彻底她的底细,会妇人之仁坏了大事,所以才趁礼亲王身边众人悲痛,悄悄取走了玉佩,到时候重换一块众人认不出意图的便是了,免得礼亲王身边的将领为了礼亲王遗愿保下此人,成了遗祸。”
  “付将军所言是实在话,”盛铮也缓缓坐下来,我们二人仰面躺在桃花树下草地,静静看着熏风中渺远无比的天幕和闪烁不绝的天幕。夏密岛上的火山在夜色中只隐隐看到山峰和山腰几处影影绰绰的火把,那是靖亲王在此处海防时所修的斥候缭望台,据说还给顶峰的瞭望台起了个很雅致的名字:凌密。山峰纵横绵延,一天星斗蹁跹,桃花花边飘落,盛铮的声音如若清泉“这是夏密夹竹桃花,极容易在此种雨林气候中繁茂,有医治火山疮痈之药效,却也有其毒性。付将军,你说,那魏芙既然多番与罗倭纠缠不清,我们可否反间一计,用这魏芙,网一面罗网呢?”
  我想到长公主曾经在羽山岛的设计,于是深深叹了口气,将目光看向更远的天际道“你说得对,此事我们可以好好筹划一番,我今日看那樱花号人肉火龙弹时,也有很多疑窦,此物似是乃用我北溟御制的火龙出水该造而成,而火龙出水乃是我北溟机密物件,何以落入罗倭之手呢,魏芙之外,必有更要紧之人牵涉其中。盛铮,叫我付延年就好,”说完我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忽然笑了,“也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人了,还拘泥那些俗名,我们又不是官场中人,无需如此。”
  “我倒不是拘礼,”盛铮在一旁也将一只胳膊搭上了我的肩膀,轻声道“是初见你时就叫付将军,叫惯了,既然心中自在,何须挂碍何种称呼。付将军果与我不谋而合,怪道是生死之交。可惜啊,礼亲王去了,很多事我们皆要严谨细致推测论定,而后方才好定下筹谋,毕竟我们都与魏芙此人并无了解,若是有了解之人,从中便宜行事,则我确有一计可成。”
  远处响起的哀乐忽然飘洒而来,那如泣如诉的紫笛悲风上下奔涌,合着山色奔腾如若鹰嘴、鹅头、骆驼、卧狮、宝马、虎头、凤尾诸多异兽齐齐纵横人间之音,通感移觉,难以名状,笛音覆盖过港边山崖,漫洒桃林,悠绝绕梁,其中呜咽之意,痛楚之情,让人不觉亦有落泪之感。
  “此事我们可以慢慢计议,还是先回去参加丧仪吧。”我一拉盛铮,两人皆起了身,拍拍身上泥土,便大步走会帐中。
  然而,当我们回到停灵帐中,却并不见人吹箫,只那满山盈野的紫箫声依旧满含着三山不见海沉沉,青鸟去时青云短之感,音色高亢渲染之后,皆是一腔哀怨抒情,如若秀美山峦,小桥流水,往日的宁静,星星点点散落在音符中,忘却罪恶和丑陋,憔悴一身的寸断肝肠之意越来越奔突绵延,却听得忽然又有女子唱道“当时罗帕写宫商,千山落叶岩岩瘦,悲泣皓月天上镜,百结柔肠寸寸愁。商量管弦弄团扇,一片惊心成长诀,情爱相生不尽事,空担风月病客愁,有心补天天无情,衔环来世愿双飞,万里故人关塞隔,凤翼谁写梅花弄?和泪谨封断肠词,钟鼓琴瑟两相知。思君如月何处寻,灭烛怜光长忆君”
  大抵确是情之所至,这一阙歌唱的肝肠寸断,而待我与盛铮回过神来循声去找人时,却只见到了魏芙葳蕤蛾眉马前死的自缢尸身。我们将她从繁茂蓬勃,艳影绝色的夹竹桃树上放下,身后的祝映鸿年轻的声音却也飘了过来,只听他叹了叹气,轻声道,“悲风赋,我只道我娘子弹唱的此曲是最好,却不知世间还有这等奇女子,竟比我娘子唱的还要动人。可惜了,这是为礼亲王殉情而死了么?”
  “论才情,自然是祝夫人瑶月公主的音律更动人,只是曲艺一道,以情带声,情之所至,点石成金,魏芙一曲,情深似海,只是竟不知她和礼亲王有这样的深情?”盛铮一边与祝映鸿对话,一边看向我,我和他会心点了点头,各自无奈的摆了摆手,“葬了吧”我放下细细看过的魏芙那渐渐冷却的尸身,吩咐身后的一个将士道。
  夜色在海边无边无际的铺开,直向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