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内淡淡黄色的古藤太师椅已然有了年岁,方榻背椅上所覆椅垫椅套皆是一色粗麻面料,然而与此处的青竹台几和淡黄色梨花木书架却暗暗相映,自成一种风流韵味。秦清终日事务繁忙,我们府邸刚刚建了,诸多事务要忙,而秦义将军府上事务也大都是秦清在打理,此外加上她还有公务军务在身,竟是忙的脚不沾地,今儿也是如此,秦清应召去了军务处,只留了锦屏在旁边侍奉笔墨,这丫头虽然年纪不大,做事却很是稳重,容长脸蛋,轻声细语,颇有新越女子姿态,穿着藕色贡缎狐腋小袄,在旁边的羊皮雕画笼着明烛的灯旁立着,手里还拿着火钳在不时拨弄炭盆地龙,将密室弄得暖意融融。而我捧着一摞书页在此处读,浑然似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般。
算来我来北溟不过是区区四年光景,那还是新越仁昭二年,北溟建武十五年的事了。只记得来时罗倭已然步步进攻,逼得新越一路失去了满洲里,雍平,阳平,涿州,青州,东都也岌岌可危,处处血战,已然移了都城到了西京中。离开这几年,我似乎已然渐渐习惯了北溟的生活,浑不觉新越却深深扎在心里,一颦一笑间皆能燃尽少年热血情怀。我是个不甚言深的人,也不惯于表露那过于沧海桑田的诗人心境,然而当这一纸纸书卷过处,狼烟与血液融于一体,蜡炬成灰,云鬓未改,夜吟只觉月光寒彻,而青鸟殷勤依旧,相见时难,东风无力,钟鼓琴瑟,诗词歌赋,皆无以表意。
那些关于新越的文字和故事浮出眼前,绵延成一幅幅图画,绘入我心里。
仁昭三年三月,新越与北溟达成协议,联合抗倭。
仁昭三年五月,罗倭在青沙甸屠杀方圆百里内所有居民海商,抢劫商船千余艘。青沙甸守将武涂松阵亡,三千守军被杀。
同年六月,西京乡源银矿因地震坍塌,后西京近郊地震不断,倭军趁机侵吞土地,杀人盈野,烧尽民居,剑锋直指西京,赵答幕、宇文免临危受命,坚壁清野,建立青州涿州郊原防线,烽火连营。
七月,宇文免、宇文勇带领青州守军,奔袭夺取青镜港,协同北溟,取得青镜港海战大捷。
八月,东都郊原西北方五十里民间爱国游击将军闻青松大战罗倭守将小西行长,引起倭军烧杀暴动,嗜杀附近游击军民三万余人,闻青松接受招安,率部投宇文免将军所部防线,成为先锋大将。
九月,赵答幕举荐拓跋义,李允松,配合宇文免、宇文琛于青州,涿州一线设伏,合围倭军,夺回青州。
仁昭四年正月,宇文琛协同赵景明,率武骑尉,飞骑尉,火骑尉及青州驻军奇袭东都,演练狼骑兵火器战术,与守军合力夺回东都。
同年三月,新越帝平定冕王之乱。
五月,新越帝改制内阁,形成议会。
七月,拓跋义率军八万与冈村圭介、水野中正率领的十六万罗倭军力战于青沙甸,青镜港再次沦陷。
八月,拓跋义与萧奇烈会师,联合宁亲王所部海上力量,再战青镜港,受挫。港口铁链被炸毁,宁亲王退守羽山岛,坚守不出。拓跋义重新建立防线,任用工部侍郎沈酒宗,开启新棱堡修筑。
仁昭四年十一月,建武十七年九月,北溟新越达成和议细节。
仁昭五年二月,新越帝改三跪九叩礼为拜礼,令移民关外,垦田开荒,与金俄争相移民戍边军屯。
同年四月,拓跋义与宇文琛反间计除水野中正,火攻烧死冈村圭介于瞭望台,重夺青镜港。
同年七月,新越帝命裁撤机构,内宫司礼监被撤尽半,文官体系彻底并入议会。
同年十月,拓跋义与皇甫寻祖于雍平大战中川马之助,双方死伤累计七万余,尸横遍野,相与枕藉,终于十二月夺回雍平,与羽山岛形成犄角合围之势。
……
婚后半年里,我泡在秦将军家的密室里,如一个极好讨好老丈人的新女婿一般,几乎日日前往秦将军府上,研读相关资料,连秦清都笑我,如若悬梁刺股的新越秀才们一般,三四更便起身读经看纲目,学习海事和时务物理,早饭后练剑,参读古文诗赋和文化卷宗,之后练拳,午时吃了饭小憩之后便前往秦将军府邸,一头扎入密室中,在那方旧式古藤太师椅上拿起密卷,一读便到傍晚,待用过晚膳才恋恋不舍回自家屋中休息,晚上则是和秦清过招,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春去秋来,风扑在窗上沙沙,窗扇咯咯吱吱响动,碧天澄明,无限苍凉渺远。府中堂前的湘妃竹去年打了几柄竹帘,一条条光滑细密的竹梗细细密密用碧色五羊丝络挽成一个个秋来合欢结,一帘同心千丝万缕随着阳光密密斜斜透入堂前,如画般悠然淡影触动隐隐馥郁微醺的空气。春去秋来,春花秋月,压在心底炙烈的爱,化作或许徒劳的勤奋与柔情,而我自己,如若一个与新越故国**的游子,相思在心底,便是漂泊异乡,却不时被裂帛断弦,游园惊梦之声激起千层浪涛,心田中从未停息的绵延思念荡开去,父亲,外公,围城屠城国破家亡的创痛感让人终日奔忙,仿佛唯有这奔忙,才能消减心中的悲意一般。
……
新越仁昭六年,北溟建武十九年,烽烟再起,浩介俊二与坂本正奇携水师六路齐发,十万水师主攻羽山岛,夏密岛罗倭水师发动最后一击,改成樱花号人肉操作的火龙弹,一个个直直扑向新溟船,不断攻击夏密岛、枫岛、琉岛守军,礼亲王、宁亲王相继告急……
安宁的日子,终归还是没能多过几年。
这一年清明雨上,我、秦清、孔立飞与洛儿一道,前去阴山拜祭了石韵灵、柳梦梅等人的衣冠冢。艳骨无存,风流已尽,妖娆笙歌,壮烈赴死之事,俱往矣。
到了天气最为暑热的流火七月,祝临戎老将军终因伤势过重辞世,享年七十三岁。
十月菊花再好之时,香风送暖,而我们几人却已然各奔东西,驰援千里。
秦清与洛儿留在鹏城协助秦义将军处理斥谍网络,保证鹏城日常秩序和禁卫军操练维稳。
孔立飞和斥候营的其余将领,皆随靖亲王前往羽山岛准备大战。
我则与盛铮,秦琼一则跟着连弩营与神机营的其余将领一路,驰援礼亲王所在夏密岛。
战船荆旗蔽空,千里望去不绝。出行那天,艳阳万里当空,将士们各自金甲寒剑,掷杯誓师时,阳光触及运河江面,渗入汲河水底,解冻奔流的情感,燃放这苍茫悲凉的可爱。此时方均诚因患病未愈,各位王爷又皆有防务要事,长公主、宋贵妃娘娘携瑶月公主,靖王妃等命妇,一应巾帼带甲,前往送行援军。瑶月公主与熊洛儿带着凤凰阁新一批的姑娘,在长亭岸边歃血舞剑,奏出铿锵琴音,银屏乍破声如裂帛,凌厉剑气当空,挥动如后羿射过九日,雷霆峥嵘之气如若江海凝着青光。琴音剑气之中霸气凌然似述雄心壮志——成为胜者,成为强者,这是军人唯一的使命。成王败寇,则是战争唯一的宿命。只有强者,才能谈仁义,不想赶尽杀绝,便可称仁义之举,而弱者,败者,其所鼓吹的仁义只是以道德之名强迫他人施予自己仁义而已,力有不及,徒惹笑柄。
离愁别恨,往往成诗,岸边渐远而去的秦清和洛儿,她们眼里闪烁的光芒,那深沉灵动的秋波无法以眼来读解,美丽的容颜掩映着咫尺的距离,心与心寸寸蹂躏,让人难以抑制的感到那重逢时未曾留下的热泪是何等的滋味,爱在缄默而无一言的眉目间涌动,升出心底摧残绚烂的霞光。爱默无一语,不诉离殇,却深深镌刻,矢志不渝。
夏密岛,枫岛,琉岛皆是北溟海商补给重镇,倚着北溟海岸线由北向南依次排开,乃是北溟海商前往南洋的最后关卡,也是罗倭抢劫的重要基地。三岛东南部皆环绕青云山,山势为岛阻隔,形成火山,连绵百里,峰峦起伏,最高处七峰高耸入云,无论雨天晴天,平时里只见得白云环绕山腰如若一条短短的纱织白襦短裙围在山中,不识其真面目,雨林密布,飞瀑奇岩,珍禽异兽,历来不绝。兼之热带风貌,雨林情态,巨树可达十人环抱,景色幽险奇峻,深山密谷之境则与嘉谷城鹏城所隔之阴山相类,多恶瘴毒物,藏于深山密谷,寿逾万年,人际罕至之处,更是险峻,处处暗藏杀机,奇毒恶物众不可知。
三岛相连之海峡为夏枫海峡,枫琉海峡两长峡,不同于青镜长峡,此二长峡乱石穿空,惊涛拍岸,终年不绝,极其险恶,人际罕至,所以目前双方对峙北溟在东部背山望海处,凭高扎宅筑堡,水师大军在北部海域无忧港驻扎,与南洋汇成一路,前后顾盼,互为补给。罗倭则在南境凭风港驻扎,登陆后步步推进,各据一段,并以驻兵将三岛撕成两只长袜形状进行环岛包围。水陆交战之势已成。
然而,正当我们即将登陆时,又一个坏消息袭来,季西胜将军所带赶缮船队被三队十余枚樱花号樱花号人肉操作的火龙弹袭击,全军覆没,季西胜将军不知所踪,情势危急。我们只得更加全速前往。
一路上水师讲堂出身的盛铮已经就形势对我们进行了一一讲解和描述,在两次抛锚停船确定航向,调整航速之后,我们开始全速前进,并在黎明终于看见了浮现在眼前的北溟水师忠贞不渝五龙旗和静默无声的新溟船。
然而,樱花号人肉火龙弹也渐渐在靠近我们,可是此时,我们却丝毫不知。
是黎明前的黑暗,还是黑暗中的曙光?
驰援水师这边与驻地确认了旗语信号,两侧分别红黄旗帜画八字圈两周后,秦琼下令减速,变幻半帆之后,桨手们开始轮替操浆,舵手也开始按照指挥旗语向北部组成雁字阵排开渐次航行。礼亲王的帅旗和旗舰新溟船已然渐渐与我们汇成一处,晨光微曦,渐渐升起的太阳在东边的山影后羞答答如若一个少女,而西边苍茫微亮的夜空中璀璨的大把星光仍然耀目非常,浑然看不出已近落下之时,东一颗西一簇,朱雀玄武青龙白虎,色色星区澄亮耀目。海潮纷涌,绚烂的泡沫在船舷边裂开如若碎玉般的麟浪,奔涌向前。料峭的晚风中礼亲王的旗帜映在我们眼中,却听得一个水兵炮兵营千户将官匆匆奔上前来,面白如纸的他如若浮在水汽笼罩的晨雾中,连唇上都不见一丝血色,只高声道“报,秦将军,左舷三里外发现罗倭战船,似有樱花号人肉火龙弹下水之迹象。”
一语即毕,众将皆惊,秦琼只啐了一口,便狠狠道“去他的,竟然一来就给我们准备这大礼,问候他祖宗可好,”说完高呼“左舷炮手准备,左舷毒弹手准备,测算火龙弹和敌舰位置,准备发炮”
说完他大步向左舷奔去,我们也纷纷跟上,只有盛铮叫道“各人严守战备位置不得擅离职守,各岗位皆戒备,王乐渡、左千山安排人等上三层哨岗瞭望,侦测手轮岗随时汇报敌舰动向,准备转舵,调整帆向,右后三舵,满舵,其余待命,全部警戒。”
“是。”众人严阵以待,五龙旗在海风中与那赤色的将星掩映成诗,和着惊涛拍岸之声如泣如诉,哀婉慷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