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怔愣在凉亭边上,目送秦清的背影而去,仓皇的无力感涌上心头,冰冷的淹没了许多不见那滚烫的思念和炽热的情感。步入亭中,月光下地面上被剑锋挑落的束发青冠格外突兀,迎着月色的冰冷,孤单的在地上静静等着我捡起了它,用袍袖轻轻拂过又束起它。我一屁股坐在凉亭青石阶上发呆,整理着前后的思路,直到黎明闪烁的晨光依稀的洒在橘树梢头;直到阵阵微风吹过我隐藏内心的欢愉,让我的思绪沁出芳香;直到露珠晶莹如若泪滴伴着晨光映在脚下杂然的野草上,方才起身直向四叔在岳山脚下桑田竹排外那进小楼而去。
小楼为山间竹林环抱掩映,乃是一处有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小隐于林之感极强的所在。待敲门见了那天递暗哨稠帛的四叔,四叔约莫五十上下,一身渔夫打扮,只有目光扫过人身上某种不易察觉的伶俐光芒才能依稀让你明白他的暗哨斥谍身份。待见过了四叔,我便开口询问秦清,四叔引我上了二层东边一间淡雅寝居。我敲开门进去,却见秦清面向露台外侧,略略斜倚着没有雕饰的台侧。天色渐明,她已是换了月白蝶纹束衣,头上的愁来髻松松挽着,斜斜插一支秋蝶无笙琪霜簪,足上丝履已经丢在门边,赤足穿着干净的白色绸袜,右手上拿着一只悬着红色璎珞的碧玉箫。我心中一阵悸动,便也脱了靴扔在外边,月白棉袜赤脚踏上木板,走到靠近秦清身侧的竹席上,径自坐在席间方形杏色小桌旁的一只蒲团上,见桌上青鹤瓷九转顶炉中幽香阵阵,而秦清似乎依旧在看天。我只得自己拿起桌上的青瓷壶盏给自己倒了水,一杯杯喝起来。
待我喝到第五杯时,秦清终于转了身看向我,脸上有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却只是轻声道“可是渴死了付将军?如此牛饮。”说完接过了我手中的杯盏,自己替我斟起来,我则趁机用右手拉住她左手,就势将她拉到旁边蒲团上坐下,左手则接过她右手的玉箫放到桌上,在她耳边轻声耳语道“我回来了,娘子。”
秦清的一张玉色面庞立刻又浮上红晕,我又搂住她坐在一处道,“是我考虑不周,我未曾想到柳氏前来求情的原本筹码是她自己的身体。但是,”我说着,掏出衣中秦清带来给我,上书着此番协助睿亲王清剿鹏城之乱中农民军据点等事,然后在秦清面前的油灯前点燃了它,随着慢慢上升的烟雾和碎屑,我继续道“但我今夜细细思量过,这个柳氏一门,可以一石二鸟,有更好的用处,我自知不应再与她过于瓜葛,寒了你的心,岂不因小失大?但是又恐有因私废公之嫌,所以,我想清儿你代替我前去与柳氏交涉完剩下的事。”
秦清面上神色微微变幻之后,眨了眨眼睛,上下翻飞的睫毛与她身上的气息让我心中忧虑一时顿消,却听她犹豫一下后,定定对我说“你细细说来我听听。”
我只把秦清抱得更紧,贴在她身上,轻声道,“柳氏经过我那天点拨,相信很快就会把更详尽的其所能够动用的吴大人手中地方官员的利益网络证据,交上一二,毕竟因为她已经背叛了当地官员这层利益网络,自然也就必须得呈上来更详尽的证据以证明吴家只是替死的兔,那么付相公的政务这一层面的暗查任务,就有了一个新的民间突破口。”
秦清侧了侧脸,目光灼灼看向我,又用手略略挑了挑灯芯,间晨光渐渐明亮,便吹熄了摇曳的烛光,移开烛台,轻轻道“嗯,之后,你想想办法动用暗哨的势力,让她们一家逃到罗倭,以政治避祸为名安家,在罗倭逐渐经营起来新的斥谍网络么?”
“是”,我依然黏在她身后,轻声道“但还有个目的,就是这次的清剿了”我见秦清若有所思,便松开她,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划出了长江,又点出了凤翼城,五羊城,以及罗倭的相对位置,对她道“现在我们要协助睿亲王前往五羊城栗县和舫洛县及周边据点清剿,运兵走水陆对攻其不备最有好处,但是出动战船等等难免容易引发怀疑,所以我们就需要一个理由,比如追击大批逃往罗倭的‘叛商’‘叛臣’‘叛将’这个名头——”说到这里,我又看了看秦清,见她眼中已然明白了我所要做的安排,于是便又抱住了她继续道“所以,我对柳氏介绍你是我的娘子和上级,然后由你出面和柳氏,柳家老妇人以及吴家来安排这出如何演绎,最终达成我们以追杀罗倭遗商之名放柳氏家族以其商船逃往罗倭,同时我们和睿亲王的水师因‘追击’她们,不惹注目的抵达五羊城,而后登陆夜行,协助睿亲王清缴据点,以便出其不意。”说着,我继续腻歪的趁机亲了一下秦清的脖子。
不料秦清又是一把推开了我,狡黠一笑,眨眼做了一个如若初见时的鬼脸,悠悠说道“你好大汗味,去沐浴更了衣裳吧,等用过早饭,一起回府衙后堂吧。”
“哎,谨遵夫人指教。”
待我洗梳过换了一身白色锦边绣着湖绿纹路的青袍后来到前堂,秦清与四叔正坐在摆了清粥,绿豆糕,四样酱菜和青瓷果盘的长案旁,长案上寻常的吃食在我这个确是饿了的人眼里竟似散着淡淡香气,于是我赶忙满脸笑意的跑过去,依着秦清身侧坐下,顺手取了绿豆糕,和着手边的白粥一起狼吞虎咽起来。待我们都吃完了,四叔就自去屋后为我们牵了昨天秦清所乘那匹芦苇鬃毛的白马,我与秦清同乘一马,向府衙行去。凤翼城郊外临碧波光的江面,西倚雄威绵延的岳山,在朝阳映照下生机勃勃,行过青砖石砌的城墙北门,便见到城内由南到北横贯的三条大路,和自西向东纵穿了九街小巷,我们左右拐了几个小弯,便见到府衙的门匾直在眼前了。
待从后面角门打了门,门口衙差开门后见是我,便引进了后堂,从他那里得知柳氏已然在偏厅等我多时,我与秦清便径直前往。
偏厅的陈设素雅一如第一次与吴溪泽来时一般。厅正中摆着一张枣木桌,雕花悬窗台边小桌上摆着几盆新含苞的雪菊花,悠悠菊香沁人心脾。柳氏挽着寻常清幽闲适的坐在桌边一侧黄梨木椅子上,迎着窗户透入的金色阳光,越发显得她肤若凝脂、眉目如画。见她穿着一袭湖绿色交领滚边凤袄和青色百褶裙,翡翠色的莲花钗在鬓边眉尾斜插,素手捧着一盏香茗,身侧桌子上几本书卷随意放着。
我看了看秦清,目光和思虑复杂起来,一时感到她眼眸中云雾燎绕,仿若深潭暗流,脸上虽无悲无喜,却又眨了眨眼,转而戏谑又深思的望了望我这边。
看的我背后一阵发凉,想来今天回去又要炼一番武功的意味还是有的。但此时也只是和柳氏打了招呼,她见我们进来,便迎了上来,略略有些狐疑的看了看秦清,我便牵了秦清的手介绍道“这是我的娘子秦清,和我一样是暗查使,你可以叫她秦将军。她的地位比我高,或者能帮到你更多。”说完我与秦清对看一眼,见她凤目微微一扬,我也不由笑了。
吴夫人柳氏闻言得体的行了一礼,而后便让随身大丫头前去斟茶,自己则与我们一起坐了下来。过不多时,桃红白洋布短褂紫群的大丫头碰上茶来,柳氏命她门外守候,她应了声,依言退了出去,临行不忘轻手轻脚带上了门。
“丫头很是伶俐。”秦清随口淡淡的说,语气中那种优越感和气势不自觉的与这句话一同浮上来。
“秦将军抬举她了,”柳氏微微摆手,拿起桌上那捧书卷,低眉垂目的看了看我,眼波流转间又递给了秦清,柔声道“这是柳家做海匪时积累下的一些东西,这是吴家历年来与地方官员交际的一些交易账目,愿献与二位将军。”
秦清挥手接了,略略皱眉翻了翻,随即递给我,我接过一本本看过,心中倒是颇有些微微震动。其中有罗倭多年填海造陆的具体营造、填运、花销、打点、应酬、各藩重臣家中疏通等诸多细节,以及柳氏所涉及的许多生意来往中对罗倭在北溟各方活动的记述。我也有些皱眉。却听柳氏又一次跪在地上,开始一滴滴泪珠梨花带雨道“这地方基层县乡,何处不是如若上层一样状态,虽则如今有了选拨核考勘磨之制,但地方久势已成,新人前来不必几年,便有地方士绅将其笼络以姻亲关系,而后纳入自己人行列,那些想要保住前程,不为胥吏欺瞒,能够有所政绩作为的选官也罢,院判令引师爷也好,都必要经此一事。此间情形具细,确实有本可查,但是并不在府衙院判,而在府引巡查使那边,柳氏一门绝不敢欺瞒。”
我看着有些不忍,却并不便扶她起来,便看向秦清,秦清一双凤目却正盯着柳氏的凤袄衣阙边上,待我也顺着她的目光看时,立刻心中又多了一重明了,心道果然柳氏牵涉地方势力颇不一般,若是我当真立时招揽她予长公主出力,却真是诚如秦清所言“温柔乡是英雄冢”了。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本能的依然无法对这样一个女子产生什么厌恶之感,反而有些心中暗叹秦清却有其强势过人之处,我知道自己此种想法不可不说是毫无良心了,可是有时候男人本性总是如此,面前的柔弱女子即便心如蛇蝎,但是貌若桃李,闻言细语之间,总是难免为其所惑,反而秦清,原本是心中坦荡光明之人,却因为这审问一般的架势和姿态,让人觉得强势了些。想到这里,我又不由偷看了秦清几眼,心中惭愧,暗暗感叹或许那些没心没肺的混账男子,多半没有我这样的自知之明,所以也不会有这样的愧疚感和责任心,更不会这样细致的自我剖析了。想到这里,我方又觉得秦清似是让我有了另一种境界一般,心中的天平便又重新回到了不为美色软语所动的公允中。
“吴夫人当真是楚楚可怜,但同为女子,即是我接手此事,你大可不必如此。如若吴夫人你肯放下自己的聪明,知无不言的坦诚相告,和我们精诚合作,那么秦某有法子保你两家人无血光之灾——不论是上面来的,还是下面来的,又或者外面来的。”语毕,秦清继续用伶俐的凤目盯着柳氏,柳氏刚想抬头,却又对上秦清的目光,而后转而看向自己的衣襟外侧镶金墨玉坠子和旁边的紫色绣着仙鹤的香囊,忽的一张脸变得惨白,而后用祈求的神色看向我,登时让我再次感到自己对于女色求告一道毫无招架之力的自愧感。我清了清嗓子,凛声道“都告诉秦将军吧,秦将军所答应的事,就付某所知,定能为你办到。但你若仍存心欺瞒,恐怕便是连最后的机会也没有了。”
半响,柳氏终于颤巍巍解下坠子香囊,连着里面的暗器小箭一同放在了桌上,又跪下去道“秦将军不要误会,此物只是奴家祖传防身之物。吴柳两家愿全心效忠长公主殿下,但行事等细节,还需与柳家祖母与我公公二位长辈吩咐。可否让两位长辈入夜后再秘密前来拜见二位将军,方便详谈。”
“是效忠北溟。”秦清略略蹙了蹙眉纠正道“既然是见二位长辈,我们岂敢托大,还是我们登门拜访吧。”说着又抬眼不屑的看了一眼那香囊连着机关的暗器小箭,冷哼一声道“付将军要前往府衙等处周璇出尊夫和令弟,本将军入夜后随你前往便是。将来如若你们有所作为,成了长公主身边的红人,真心忠于我北溟社稷,本将军自然加倍敬重。但是,若你们想玩弄什么花样,呵呵,你当本将军是付将军那么怜香惜玉的么?”
但见秦清的目光看向我这边来,那不怀好意的坏笑如若每次在暗哨前来和我磨练拳脚一般,我便心中又是一阵发麻,但此时又必须将唱红脸与唱白脸的角色各自做到位,于是便讪讪温言劝慰道“吴夫人你起来吧,你也是个见过风浪,知道利害,做事不让须眉的人,应当知道怎样做。秦将军言辞虽是如此态度,但也因你多番不尽不实,不够赤诚所致,现在既然两位长辈要前来,付某窃以为倒也不是托大,而是或者他们更了家中寻常人等衣物,用我暗哨使用的寻常轿子前来,比秦将军前去,行事更密些,秦将军还是有心要结好二位长辈,方才如此谦逊,你要领会她的一片苦心啊”
柳氏起了身,施施然又一礼,柔顺温存道“是,秦将军高风亮节,奴家代二位长辈多谢将军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