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美。”生长在新越北境,看惯了黄河水蜿蜒曲折,浊浪排空,湍急涧涧,怒涛滚滚的我,不免感叹这江南鱼米之乡的河水也这般秀雅。跟着匆忙的人群上了一只赏琴八灯带塑黄娟素裹三厢三层画舫的最上一层。上船后坐定了,听着瑶琴韵动,铮铮的琴音仿佛在辽阔平原上和着清风流水,奔驰千里万里;又似霎时停云高处,风烟杖履,一觞一咏,湖边风月南山中摇曳之境。我听着琴曲,便自说自话给我与吴家小少爷点了江米粉丝鸭酿圆子,一品寒山豆腐,九江临仙红粉丸子和金银杏鲍菇掐黄花菜,旁边蹦蹦跳跳的火猴一直在他身侧。他却像个小大人似的仰着脸看我道“付叔叔,我想去玩竹筏漂流。”说着,抖动他俊俏的小鼻子,鼻翼忽闪忽闪的,稚气可爱。
我一把将他抱过来,刮了一下他的小鼻子,笑道“竹筏不太安全,画舫船多好呢,又稳又能看这两岸美景啊”
“不好玩,风儿已经一年多没有机会玩竹筏了呢”他撅起嘟嘟的嘴唇道“去年前年这里都发了水,好多人聚着打架,爹爹和娘亲根本不让我出门。”
我看他可爱的样子,心中不免觉得那就去玩一次吧,于是我说道“好啊,但我们刚刚点了菜,得用了饭才能去玩。”
“真的么?”他清亮晶莹的眸子里一片欢喜的神色。
“当然啊,拉钩”我伸过自己的大手,用小拇指钩住了他玉琢一般的小手指,摇摇晃晃道。
待用了饭下去河边寻竹筏时,却寻了好一番功夫,我侧脸看着自己牵着的小可爱,他罩着步蓝青色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脚上一双皂色姜黄鹿皮底子的小朝靴,红红的樱桃口,小巧的鼻梁,白里透红的粉嫩面庞鲜得几乎可以拧出水来,又黑又亮的眼睛带着神采,长长的睫毛在眼部投下了一层淡淡的阴影,让人心头顿时升起无限的爱怜。我正看着这小可爱风儿,却听得他忽然对着对面叫道“舅舅,舅舅——”话音未落便一股脑直直向一群衙役压着,坐在囚车里,蓬头垢面的年轻男子跑去。
“风儿,等等,”我也赶忙急急随他跑去,生恐不知道的衙差伤了他,将他拦在手里,后面的火猴跟着跑来,一路颠颠的气喘吁吁,最后一跃跳上了我的肩头。我见风儿这般情形,便轻声和他确认道“这真是风儿你的舅舅么?”
孩子眨巴着眼睛,惊恐又坚定的点点头。
我只得渐渐跟着围上去,向那位衙差趁人不备塞过一片金叶子,噤声问道“敢问这位爷,这犯人是犯了何罪?”
那衙差四顾一下,将手一摆轻轻带过了那片金叶子,又自然而然的对我说道“他乃是凤翼城一织造商人,这几天来了官差查访这几年来改田为桑里不服管的农人,决了堤淹过农田的县官,还有这个,这几个织造中压低农田价格,没法子降服那些个农户好好种桑,造成农人前阵子大为混乱的商人……”
我只绷着脸,按捺下心中种种想法,只是越听越是心中一紧,居然有县官因为整村的农人强行不肯为国家改种桑田而种了水稻,故意决了长江大堤淹了几县农田的事,这听起来近乎惊悚了。而我又思忖和想着,以这吴家的家资,全然没有必要压低什么农田租价啊,便是有这个做法,稍微敲打,也不至于为此区区利益犯下大事才是,中间疑窦丛生,我不得不细细精心去想,不觉间那一行衙役已然压着被吴风唤作舅舅的商人走远了,吴风抓了抓我的衣袖,急忙道“我们快回去找爹爹吧”
我应了一声,也再没有了四处闲逛的心思,就带了吴风赶忙回到了凤翼城府衙中。待进了府衙,吴府前来府衙寻小少爷的官家和嬷嬷早已经急的满面愁容,见了吴风赶忙迎上来接过,就要带吴风回府去。我便也不多言语。只问吴溪泽何时能够回来。官家一脸诚恳道“我们都只是家宅上使唤的,并不知老爷在府衙这边的公事,我们走时,老爷尚未回府。”
我也只嗯了一声,便回到府衙中自己的客房,又摸一摸自己的玉佩令信,施施然在桌边喝了两盏茶功夫,见吴溪泽一直未归,也不便多问,就自在床上合衣而眠。
与周公曲款通的正好时,却忽然听到了暗使联络花仗之声,我赶忙推开窗棂一看,见一时竟多处皆有联络花仗,赶忙拿了弯刀,换过夜行衣,挽了面巾,翻过院墙向花仗处一一寻去。夜色如墨,跟着联络花仗的青衣翠影,径自先到了第一处站了是个皂衣衙差的一处乌篷船上,船头甲板上四五船工懒散围坐在窗下搭蓬下抽旱烟,画舫的花窗却不意的打开了,里面一只和我一样的暗使令信递出来与我彼此交接确认了,便递出一纸稠帛来,映着灯火似有字迹。我收了,遵着规矩也不多言多看,便直奔第二处联络花仗的山丘脚下而去,山脚下连绵的桑田竹排外有一户时隐时现的小屋,这也原是我在凤翼城的联络点,待我过去,一个年约五十船夫打扮的清瘦老者便过来径自与我换了令信,交了另一纸稠帛文书。待要去第三处时,感觉天色已然微微发白,果然去时已然无人,我便也不做栖迟,赶忙赶回了府衙,冲入自己的屋子关了门便打算换衣衫。忽然用六识微微感知觉得房中有人,便只轻轻将手按向腰间圆月弯刀上,听着来人的角度一个后翻打过侧手前勾将那人脖子捏在手中,轻道“什么人?”
待摸到脖子时,觉得触手十分柔软细滑,又微微感到上面似有女子的耳坠子依约划手,却听那人轻声道“求付将军救救我家老爷吧”一语未罢,便有什么咬了我手一下,我吃痛一愣,又闻言松了手,点了火折子燃了房中灯烛。这才看见自己刚才那只抓着女子脖子的左手已经被火猴咬了一大块皮肉下来,而一个女子正跪在地下垂泪,见她看我这般打扮虽有些奇怪,却竟不管不问直接似知道我是何人一般,端端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只捧着一只上面带着五颜六色花俏宝石的羊脂玉刻字玉钗和一只翡翠扳指,并着一方血渍罗帕递给我,一面哭诉道“我与老爷皆是听相府邢氏主母指派,相助促成改田为桑的啊,那些决堤口的非常手段,也是主母亲自示下,百般要求,说是为了推行国政。如今,如今老爷与奴家幼弟皆被压入府衙,朝中使者亲自仗刑,危在旦夕,求付将军明察啊”
“先起来说话,”我接过几件物饰,扶起了吴夫人,又看一看面前这吴夫人,打开了那方血渍娟帕道“可是,你怎会来找我呢?你应当知道我是付邵的族侄。”
“单亭风大人与我家老爷一直交好,皆是秉性淳厚之人,单大人说付将军你乃是长公主密使,且所查所探未必不与去年鹏城巷战农民军大乱根由相关,且大人你性情舒朗,又并不与官场诸人相瓜葛,若想得以活命,此番向你坦诚,求得长公主暗查,乃是唯一的活命之路。我家老爷自从农民军事发就觉自己罪孽深重,但是还望大人明察,此事真是另有上情啊。”吴夫人双目红肿,珍珠一般的泪滴顺着洁白如玉的脸颊缓缓滑落,身上的绣罗襦青碧流云袄裙上方风领和前襟已然濡湿一片,梨花带雨之姿容越发的凄美辛酸。
“夫人不要着急,此事末将会细细查考,还请夫人先喝杯茶暖暖身子,细细与末将将前后情形讲的仔细明白些,只是”我一边与她倒了茶,递过去,一边又低下头看了看手中物饰,继而转向吴夫人道“只是令弟又是何事呢?”
“前年,家中祖上遭罗倭洗劫坏了事,如今我家老爷又犯了事,觊觎织造生意已久的乘风县何大人便趁机寻衅给奴家幼弟罗织罪名,为了逼迫奴家将织造生意拱手全盘交出,另外——”她咬了咬嘴唇,脸色发白,好一阵子,才缓缓说道“另外,前两年海贸所出的丝织皆有不足,并非我家小弟未能及时完工,而是诸位大人皆要有所供奉,层层供奉后,所剩丝织便略有缺数,最后只得以家中私藏捐出,只是,诸位大人见家中仍有私藏,便更是盘剥不休,”说着,她从自己的绣袄中拿出一卷书册,双手递与我道“付将军,这便是账册,若非我家小弟死活不肯交出这本账册,或者老爷与小弟此时已然糟了毒手了。求付将军明察。”
我心中凛了又凛,一边听她细细说来前因后果,一边仔细思忖其中关节。我也知此事事关重大,必要细细思量。而如今听来,这位吴夫人所言,或有自己的情感所致过激之处,但是基本事实还是清晰的,证据也是有的,只是为何邢秋燕要以此种过激的决堤淹田之方式,让吴家背负此般罪名,都要急于改田为桑呢?只是为了推行付邵的政令?可是付邵做事,多半还是以理服人,使百姓心甘情愿,并非一味威压甚至以极端手段之人,也全然不可能让邢秋燕插手政事啊。至于,新越,虽则北溟改田为桑之后便需要从新越购买部分米粮,然而,这也并不是一笔巨额贸易,更并非一定要如此手段行事啊?不会是为付邵的国政,也不像是为了新越,至于如果说邢秋燕是罗倭忍者,这也太可笑了,如何都是不可能的。那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听完了吴夫人的一番申诉,也知道一时半刻无法解决此事,只得先温言抚慰吴夫人一番,又让她千万不要将账簿之事透露给任何人,这份众多官员的把柄之物在,一时半刻那些地方官员并不至于要了吴溪泽与吴夫人胞弟的性命。她虽是个女流,却也甚是坚强,待一番申述完毕后,却也径自很快披上自己的刻丝青袍斗篷。“奴家怕此番前来告知付将军此事为人所查,所以身着贴身丫头的衣饰,此番暂不回府,自在旁边厢房休息,明儿入夜,奴家带将军前往我柳氏织造坊中核库,虽则已然上了封,但将军前往便能得知奴家句句属实。”说完,便倾身施了一礼,缓缓推了门,又四下看了看,方才离去。
我坐下来,看着不断影影倬倬跳动的灯烛之光,和着四壁锦绣清梦一般的升平绘画,一种默然的荒凉感浮上心头。打开了晚上接应到使者的稠帛,和着灯烛默默读到天明。有种微微凄然的感受。如若这吴家,何尝不是楼台连院,锦衣绣户,泱泱大族,然而,无论是成为斗争牺牲品,或是原本就并非全然无辜,又或是成为盘剥和妒忌罪恶的毒蛇吐出芯子盘踞吸食的肥羊,似乎冥冥中某种不服输的不甘和真相,正在推着我。我将一切连同绢帛账簿背记下来又用给付邵的公文封好,拆开,封好,拆开——终于,我还是将那血书和账簿从中取出,另外用了一封信笺封了火漆。
天边的鱼肚白和着太阳的万道金光已然微微向外萌发着新的一天,而我却渐渐深深坠入梦乡之中,浮浮沉沉,不知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