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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乡情怯疑

  难眠之夜。我再一次在脑海里梳理了前后各种事务,将其中的彼此矛盾处又细细思索,琢磨,八九不离十想明白了真正目的后,深深叹了口气。摸出王缙所给的长公主印信玉佩和付邵的暗使联络政令和信物,起身批了外袍,和着窗棂月色,细细看过这几件或许关键时候可以救命的东西。这方青龙偃月关帝黄玉珮触手温润,色彩极为艳丽,带着金黄色,红色,还有一些淡蓝色,玉体本身便是难得的上品,兼之将红色部分巧妙雕出了关二爷的红面,淡蓝色则雕做关公长袍和刀锋,其余之处正是帝黄玉雕出,人物与天然玉体浑然一体,栩栩如生又瑟瑟临风,背面则因着以花果体书刻的“巍然正气若栖霞”几个字,与长公主通关印信一式字体。我贴身收了,方又看向暗使联络用的令牌,乃是北溟龙蟠剑身纹样,背刻雷令符文,以雷击枣木造成,长五寸五分,阔二寸四分,厚五分,四侧围刊二十八宿名。我又细细看过了旁边的信物麟符,而后小心翼翼将两件要紧东西一并装在原来的湖州锦囊中,系在腰带上。
  推门出去,中庭中是随风轻轻摆首的龙舌兰和苏铁,还有溟榕树和桃花心木的新芽,月亮大而明亮,让人有了种种因举头望月而低头思乡之感,正当我打算回去时,却不意宇文琛的房门开了,走出来的宇文琛只穿一身辽锦白丝里衣里裤,头发随意束着,扎着白飘带,还拿着一柄上面缀满了碧玺宝石的花俏宝剑,见到我在,他先是吃了一惊,随即又神色开怀,走来打趣道“原来你也会失眠啊。”
  “是啊,”我侧过身子迎上他,顺手先拿过他那柄和全身如若谪仙风度的素白衣衫全然不配,颇有些煞风景的花俏宝剑自己把弄着,道“不像某人,夜夜为情所困,只能抱一柄长剑云龙缠缠绵绵了”
  “这都被你猜到了啊——”宇文琛轻轻弹了一下被我拿去的那柄剑,隐隐有些黯然的笑道“这是我打算送给二哥二嫂的新婚礼物,何如?”
  我看了看手中宝剑,嗖一下拔出,看那剑体似是精钢锻出,呈柳叶状,脊略凸起,格首零零,茎端略瘦,中有细小圆孔,寒芒四展,剑腹刻二十八宿,面文明星晨,背记山川。我轻轻挥挥掠过旁侧花叶,触之则花残叶落,倒是锋利非常。
  “好剑,”我不由赞道。但随即又看向那花里胡哨堆叠满了各色宝石的剑鞘,皱了皱眉“只是剑鞘绚丽的有些爆发户的感觉,这剑不会是你从付邵相府邢主母那里抢来的吧?”
  他忽的一吐舌头,眨巴两下眼睛,又夺了我手中的剑道“干嘛告诉你啊”
  “那专门不拒战火不辞劳苦的登门要两个婢女呢?”我撇嘴讥讽道“那也不用告诉我一下?”
  “我是受人之托罢了,”他随意的摇摇手,开始舞弄他的剑,“蔡大人和沈大人和我提起说付邵相府里有我新越婢女,想着相府也不缺这一二个女子,也都是苦命的,让我带回来,给两位大人府上端茶送水什么的,好过在北溟这地方遭受战火嘛。”
  “你小子一派胡言,”我不置可否的撇撇嘴,心中却思忖着那日在礼亲王和魏芙那场戏里被设计的正是蔡友学和沈叔阳,尤其沈叔阳原本就是外公幕僚后来成为父亲幕僚这个出身,自然是同情这两个婢女的,于是便也不与宇文琛计较许多,继续道“结果你还连这柄剑一起带出来,让这挂满宝石的剑也免受战火?”
  “这可是你错怪我了呢,”宇文琛还是那一脸俏皮神色,“是邢主母硬要送我的,我本想着在战火里拉着这两个婢子冲出去就十分累赘危险了,但又想着反正没有安排我杀敌,又没有事做,干脆把蔡大人和沈大人这个人情活儿给办了,顺道再杀他几个乱军,于是就接了武器,一路杀回来。”
  “初生牛犊不怕虎,”我笑的很是无奈,又看看那轮明月“你也不愧是勇将,别人躲之不及,你倒是在战火里不逛一圈心里痒,哈哈”
  宇文琛闻言也笑了起了。清秀的眉目在月色中笼着生气勃勃的快活。
  待城中整饬完毕,也就到了送别使者的时候,送使那天已是冬里,北风飞扬跋扈,雪花高低翻飞,新到的寒意让大家都裹得格外严实。雪渐渐落下,又渐渐化而为水湿润大地,渐渐飘舞又渐渐覆盖尘埃,似要抚平许多创痛一般,被雪装点后的鹏城少了许多刚刚经历战火的悲凉感,变得美丽优雅。付邵带着我们北溟的六位使者一起,在终年不上冻的鹏运天池码头送别新越使节,因天寒地冻,临别时每人以北溟珐琅掐丝青瓷海碗彼此满饮一碗方才道别,我看着宇文琛他们的船渐行渐远,心底涌起一种难舍的情感,又看看身前的付邵——秦清不在身边,现在北溟唯一可以当做亲人的人在身边,心头也有丝丝暖意。付邵的一品文官仙鹤补紫绶夹棉朝服外罩着银色狐皮大氅,俊朗的浓眉大眼之间儒雅之姿十分卓然。
  “公主已然前去诏靖亲王回来陪伴主上了,”回程路上,付邵和我闲话家常道“主上此番经历皇后娘娘新丧,心神难愈,宋贵妃娘娘也有心结,不肯榻前开解,蒲妃娘娘虽然温和开解,但毕竟于主上那里,情分尚浅,所以公主的意思,还是让礼亲王前去监军,将靖亲王召回抚慰主上。”
  我点头称是。付邵又轻声和我细语道“你也很快便要去考察民情了,我已安排好两路监察,彼此不知对方一路之事。一路察上层说法,一路对应查考下级胥吏说法,便于两相对照。这两路中皆有一人为暗使,负责监察和将考察可疑种种与你交接,你将两位暗使情形彼此传递的同时,自己也在民间进行潜伏查考,以便获取更切实之结论。”
  我又连连点头。我穿着厚实的冬日武官常服,带着圆毡冬式官帽,又自顾自批了狐皮大氅,身上甚是暖和,雪花飘在脸上,不一会就沾上眉毛睫毛,眨眨眼睫毛和眼尾眉间便化作水珠湿了眼前一片,视线模糊下,我赶忙用自己的大手抹过脸上的水,却看见付邵正在旁边嘿嘿对我笑着“走吧,回家吃饭烤火去。北溟不像新越那般时常下月,孩子们都乐得新鲜,想来彧儿和霜儿这会儿不知在府里闹成什么样子呢”。
  “哈哈,”我也乐呵大笑,就随着付邵走入相府。大门一应仆从早迎了出来,而在那里指挥着挂灯笼和对联的邢秋燕也是笑脸暖语的赶忙上前。她裹着出风毛得紫貂皮窄袖棉袍,晶亮的眸子笑弯了的眼睛,不叠的招呼。赶上来的奶娘和婆子匆忙把欢跳出来的付彧和付霜两个引了回去。一群人热闹进门时,我却忽觉得侧面有某个身影在街巷附近一闪而过,不知是巧合,还是别有情态,我皱了皱眉,想了半天,还是觉得或许此时曹钦出现在街巷附近也是常情,又见他自顾自上了马车向南而去,便也并未十分狐疑,兼之付霜又出来唤我一同进去搭雪人,我便只是笑了笑多看一眼,就挽了付霜的手进了相府中。
  相府的池塘中除了那汪温泉水,其它小池塘皆是薄薄有一层冰寒之感,水浅却像是一方盈亮墨绿的缎子,家中小厮正和家将一起将地上的浮冰都铲干净,而付彧付霜两个则吵着嚷着不让,非要留下各种雪堆浮冰玩耍,洗墨的小池塘更是结出墨玉般寒冰,付霜不一会儿便遣一个家将去给他又拽了两块墨色盈亮的小冰凌出来,在雪人脸上堆出两只样子奇怪的眼睛,付彧颠颠跑去厨房找了吴妈和厨房的大厨丫头要了萝卜,削成锥形按在雪人面上,而后便欢跳笑闹着四处以剩下的雪堆四处砸开,惊得奶娘嬷嬷和一众小厮们东躲西藏。付邵和邢秋燕则是看着哈哈大笑。园中不少工匠小厮正在摆放九曲回廊中的灯笼,撤换掉旧的,也有人休憩花草的,府中升平景象,一时难述。
  我奉命与曹钦动身前往查考第一站嘉谷城四个县城及其郊原已是第二年开春后了。我们各自骑了马,打点好盘缠需用,便装窄袖锦袍,佩箭挎翎羽弓做少年游侠打扮,缓缓步着春风出了鹏城城门。城外离离原上枯而复荣之草生机勃发,新燕衔泥归来,杜鹃沉默呢喃,喜鹊叽叽喳喳,乌鸦终年呱呱,果是一番春色情境。各处新火新茶,农忙新起,插秧耕作处处辛劳田园,欣欣向荣生活景象不一而足。行过郊外四十里,便要绕过阴山,取道嘉谷关而行,面水绕山,不时饮马喂草,怡然自得。若是没有那许多沉重任务,仅仅是一次郊游,若是身侧不是曹钦,而是秦清,该有多好,我心中胡思乱想着。却听曹钦问我道,“付相公嘱咐你怎么查没有?”
  我看了他一眼,便随意道“自然。我只是配合暗使而已。别的自有安排。”说完我又问他道,“那要是你你怎么查呢?”
  不意他笑了,说道“我倒是知道如若有人前来查我,我会如何应付。不过,想来你们长公主是想以我做诱饵,一路各处诱杀北溟境内罗倭谍探,我看此番一路,定有不少铺排埋伏才是。不过命你看住了我,让我不得通风与罗倭谍探知晓,免得这饵诱不到鱼罢了。你随我此番一路,皆是险境,我也是无打算留下此条性命了,至于你,也未必得于此番境地两方仇雠中逃脱。既然都是将死之人,又何必还告之于你如此这般呢?”
  说完他就眯起眼睛,一脸玩味的看着我。
  我心道真是服了,虽则我也是这般暗忖长公主的深意,但便是长公主明面交待如何,我却也不会道破说明,他倒好,如若晓得长公主与我如何交待一般,自己先做了结论,于是我嘴上只是不咸不淡的答道“子非鱼,安之鱼以何为乐?何必去猜度长公主怎么想呢?何必去管命数何期呢?既来之,则安之,总归活着一天还是要自己找乐子聊聊的。聊聊呗,若是前去查你,你会怎么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