涛涛波澜笑临风,
悠悠长恨岂凡同。
出师十载留名事,
摇曳河山歌长鸿。
——《北溟史诗·靖亲王记》
太阳渐渐升起,与水师营寨所驻扎的樊港犄角相望的羽山岛,远远看去,像一只蝌蚪,横在伶仃洋与南洋接壤的入口处,这蝌蚪的尾巴,则正掩映在青屏山的阴影里,那里是青镜港。
青镜港背山面水,入之必先穿过青镜长峡狭而深的天然航道。然而,这几年随着新越青州的陷落,青镜港也一并落入罗倭手中。
天气渐渐暑热,赤日炎炎,碧水粼粼,沿樊港水师大营边山坡密覆着为新越文人推为佳树的梧桐,围绕此树的爱情故事与各类诗歌不下百千记。
而临风吹过,那浓密桐叶下的长恨之曲更是千古绝唱。
此时我的伤也已好了七七八八,虽然每当我看到熊洛儿那空荡荡的右手臂袖筒,便有种说不出的苦涩滋味。
可熊洛儿倒对此很是洒脱,总打趣说这样可好,她就再也不用打仗,可以解甲归田了。孔立飞温存的和她站在一起的时候,那种一眼可见的契合感,温暖的让人眩晕。
孔立飞,洛儿和魏芙回程那天,秦清以战事重要为名,并未相送,而我明白,她是不想见到魏芙,以她的观念,总是难以接受这种为权谋名利的与罗倭暗通曲款之政治手段的。
而我与黄淳则不同,一来我们与孔立飞、熊洛儿的同袍之情甚厚,二来,在我和黄淳看来,一个已经暴露在我们面前的魏芙继续留着,并无什么大碍,免惹对方疑心介意,还是表面上要存这一如既往之态度的。
“我给付叔叔的家书,你小子要帮我带到啊,”我挤眉弄眼的对孔立飞说“那里可有我要拜托付叔叔为我给秦义将军下聘定了秦清的大事呢”
“瞧这出息,哎,还是我们这届暗哨武校的头名呢,不嫌羞啊”孔立飞道,说罢温柔的看了看身旁小鸟依人的熊洛儿,道“不过我们先回北溟了,在成亲这件事儿上,我可要在你前面才好呢。”
一干人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沿着岸边两艘船只,已然展开风帆和转桨,在等待这归程的人们上船了。
目送看去,其中一艘方头方尾,甲板面宽敞,型深小,干舷低,大梁拱的设计使得甲板能迅速排浪。
有明艄以做安装升降舵之用,有暗艄则更易于操纵艄篷,其形状多桅多帆,大概是提升航速之用,舵的形态大而能够升降,大抵是为了出海时,部分舵叶降至船底之下,增加舵的效应,减少横漂。
而一旦遭遇浅水,则亦可把舵升上,平板龙骨之宽厚为同级赶缯战船的百分之四五十,然而结构强度却仍比其他同级航海帆船大,且一概采用多个水密隔舱的设计,以提高船的抗沉性。
看来此番归去,还别带了一些旁物,孔立飞、熊洛儿和魏芙他们便是与前往鹏城的人们共乘此船。
而另一艘则是负责护航此船的小型斗舰楼船,船身两旁开有插桨用的孔,船周围建有女墙,女墙上皆有箭孔,用以攻击敌人,船尾高台上有士兵负责观察水面情形,
船内五尺,又建棚,与女墙齐,棚上又建女墙,重列战士,前后左右树旗,幡,金鼓,墙下船舷开棹孔,甲板上有棚,棚上又有女墙,重重叠叠,密密麻麻的窗口可以放置火器与弓弩,
主要依靠风帆借助风力以及水手划水,使用了硬帆结构,帆篷面带有撑条,这种帆虽然较重升起费力,但却拥有极高的受风效率,使船速提高,
且桅杆不设固定横桁,适应海上风云突变,调戗转脚灵活,能有效利用多面来风,两舷和艉部,设有长橹。这种长橹入水深,多人摇摆,橹在水下半旋转,以提升航速。
众人次第上了船,缓缓起锚航行而去。我们则遥遥挥手作别。
送走了他们,我与黄淳两人并马缓行,说起来这阵子,我与黄淳见得次数也并不多,自然就先开口道,
“你行啊,忙的都找不到人了,算算你来看我的次数,凉薄啊,靖亲王和宁亲王纵然是抚慰人心,都比你来的多些呢”
“你有秦清天天照顾着你还不行啊,”黄淳笑道,微微眨了眨眼睛,道:
“你和我两个人设计的计划,你要知道我一个人多忙才把个中细节一点点落实下来呢,况且我也是一初来乍到,什么事不要八百个心眼的铺排准备啊,你我的关系,又哪里就拘泥这些虚礼了?”
“倒是我的不是,”我说道“横竖现在我也好了,那天已经和靖亲王领了命要在水师监督操练战阵的事情。
那边卫羽城围城了之后,里面倭军什么反应?他们被烧了粮饷辎重,倭军的援军和你们遭遇了么?你们布防的如何呢?秦清最近很是繁忙,我又忙于学那倭语、了解那罗倭朝堂诸般琐事,所以知道的并不具细。”
“卫羽城的倭军被我们烧了粮草辎重,失了主将,但是,他们的弹药库却完好,西乡隆谷又遗命坂本正奇组织抵抗,所以我们一直在围城,但是进攻却没能找到最好的时机,有不少损失。
不过,我们估计的不错,他们的本土援兵和粮饷一时难以供给,所以夏密岛驻军的倭军很快在我南洋与伶仃洋四处劫掠粮船,试图解卫羽城中之困,引起了一路商人的强烈愤恨。
后来主上安排夏密岛冯文清将军安排假做粮船的战船,重重打了他们两次,这才稍微安宁些。”
黄淳感叹道“罗倭人所信奉的东西,我从前从商人处听说,以为便是那般吧,现在见识了,方知有过之无不及。倭军的军火商乃是从西洋英吉利国学习军械归国,
之后,便发展了自己的军械,而据称,他们的工艺精益求精。更可笑的是,他们自称是从新越中古宗祖的唐贞观学到的倭刀和倭武,忍术,并将其发扬光大,乃是新越正统。”
“信口雌黄,贞观何时教了人剖腹屠杀为骁勇之意的?”我也无奈道“不过我看倭人书中,其幕府将军称自己做人之原则便是‘既然要做,与其恰如其分,不如把事情做到绝对’。
和我在新越多年受到的广泛折中主义观念不同,他们恰恰追寻事事绝对的风格。
不过,这也是他们能在工艺和作战中走到极端,以区区国力,致胜千里的缘故吧。他们传统的忍耐,谦和,尚武,认真,协作,纪律等等观念,种在了邪恶的扩张和侵犯他人的观念里,开出的恶之花染边了千里将士的血液啊。”
“是啊,我们的想法,最好是涨潮能让我们将攻城的步兵直接送到其卫羽城炮火射程死角,而后我们的水师与其城外留守水师作战,步兵则攻城作战。
但是今年气候却不尽如人意,一直未有能够达到预期的海潮前来助我。目前看样子,可能会改为围点打援的方式了”黄淳道,“不过因罗倭本土刚刚经过海啸,使得援军战船前来受阻,所以大战还未触发,
此前我们必得更好的磨练我军才是。为准备这次大战,使得‘海龟’带来的毒弹效用更大,我已经央宁亲王帮我给长公主殿下修书派王庚来助战,王庚在毒物医道方面无人可比,应是很强的助益。”
“是你想咱们的同窗王美人了吧?”我一时高兴,又忘记了军中那些无稽谣言,逗起黄淳来。
忽而想到倭军的火力与卫羽城的巨炮,道“围城佯攻时,试试我们的毒弹吧,总怕天气炎热,在里面养着的毒蛇毒虫生命力趋弱,你可实战实验过呢?”
“这还用说么,已经试用过了,只是那东西珍贵,要留作海战遭遇战的新武器,所以没有大批试用,后方还在琼城和五羊城的城郊森谷里四处捕来蓄养和进一步生产毒弹呢,”黄淳说,
“雄黄、天南星和蛇灭门的混合提取液敷上,那些毒虫毒蛇是根本不往我军将士身边跑的,但凡和着炸药打上去,那边是火蛇毒虫吐着芯子一片惨叫,也是亏了这些东西的震慑力,罗倭最近都很少感突袭出去捕鱼,只是不知城中是否还有其它地方存粮。”
“对了,千万保密,也不要让他们捉住我们任何士兵,战死的士兵尸体都不能让他们弄到,一旦他们有了涂抹的配方,我们就没法依靠这种出奇制胜的毒物弹在遭遇战里缓解一些对方火力更强的压力了。
还有海磁石的水下吸附性和爆破,不知和‘火龙出水’能否结合使用,若是可以,或许对彻底摧毁其最精锐的铁甲战船有很大助益。”我唠叨道。
……
不知不觉说话间,我与黄淳已行至水师大营中。
远远的,便见各营都在各自训练。而秦清所训练斥候营的,乃是依据行刺那天我和凤凰阁的姑娘们,在罗倭狭小营区中使的鸳鸯阵所作出的阵法,是秦清作为斥谍遭遇步兵和弓弩手合围时重点训练,
用以突袭和冲杀。见她不厌其烦的反复操练,便知道她对斥谍营的军士之生机何等看重了,此时已然是七月,她却依旧不卸甲胄,在场中一遍遍朗声呼和:
“敌百步内,放佛郎机,八十步内,投掷镖枪,统筹二百步内的火力杀伤系统。
第一排,二十名藤牌手并立,配藤牌,腰刀,镖枪。
第二排,二十名狼筅手并立,配狼筅。
第三排,四十名长枪手并立,配长枪。
第四排,二十名短刀手并立,配镗钯。
镖枪、狼筅、长枪为长兵器,藤牌、腰刀、镗钯为短兵器,佛郎机和火绳枪为火兵器,其余为冷兵器。长兵器以刺杀,短兵器以保护长兵器,长短相杂,刺卫并合。一、二、三……”
“说的是,不过,哈哈,我是发现你越来越像你家秦将军了,”黄淳见状,侧脸对我笑道,
“还有啊,她协助搞战阵战法训练,弄的怨声载道的,拿暗哨武校那套来训练一般士卒也太严苛了,别整得和张飞似的,被心中有怨气的士卒给---了才好”说到这里,黄淳用手在头上比划了一下。
想起我们当初在暗哨武校的诸多魔鬼训练,我也不禁笑了,回道“怕什么,我们都是过来人,又有谁怨了?更不要说刺杀武校武官讲师了呢。
不过你说的也是,这些士卒也没有我们武校那些同学的薪饷前程,不需要应付那么复杂的东西,我回去劝劝她,稍微恩威并施一点”
我点点头。
此后有机会去观她训练时,我总是屁颠颠的跟在秦清身后“喝点水吧,心疼你那嘴都裂了”,让她休息休息,而底下受训的将士们,也趁机得空喝点水。
“哎,火绳枪这玩意儿,时常炸裂,以致军士提心吊胆,不敢双手握持以精确瞄准。火炮的铅弹与口径尺寸不合的也不少,有的甚至导火线无法点燃。你说说,都是造军械,为何罗倭的东西总是比我军精良呢?”
已是到了子时,可是大战将至,秦清时常如同打了鸡血一般,终日兢兢业业的准备一切,清点作战物资,训练兵将。有时我觉得,或许在这军中,
我更像一个斥谍,黄淳更像一个军师,而秦清这样的人,才真正像一个天生属于战场的骁将吧。我又想到了罗倭文化里的武士之道,或许,那能造出更精良枪炮的武士们,也是如此如打鸡血一般,投入而专注于某一事情甚至于残酷忍耐的人吧?
……
王庚来的很快,想必也是北溟各方面都知道大战在即,全力配合着,待入了台风海啸趋于平缓的时节,很快,就将是硝烟弥漫了。
和王庚一起来的,还有代表主上为嘉奖各人军功所派的宣召使,以及我们这些人各自的万金家书。宣召使代表主上对将士们做了极大的嘉奖,从靖亲王、祝将军到下面的士卒通通赏银加饷。
虽则上级军官的鼓励主要是精神上的,但是中下级军官都得以加官晋级一级。
对熊洛儿刺杀西乡隆谷,救出同行重伤的付将军,又带兵抵御浩介俊二的此役战功更是大为颂扬,封CW侯爵,虽则洛儿此时不在军中,但还是一并宣读出来,这是北溟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因军功获得侯爵的女将,且年方十五,其事迹注定成为传奇。
石灵韵、柳梦梅、闻姿、何优优、吕依依,还有此番抗倭中阵亡的将士亦追封抚恤,以慰军心,励士气。黄淳被封了正五品中军司马,乃是靖王和祝将军中军帐中数一数二的文官,因非武官,所以没有武五品的熊补,而是赐了文官五品的青雀补。
而我则被封为督阵官,仍挂职武四品豹补侍卫衔,主管操演各军军阵及勘磨战阵等事务。
王庚将秦义将军给儿女的信送了,便来我这里,将付邵给我的家书送了来。
我接过付邵的家书,却是一只大的蜡丸,王庚并没有直接给我,而是将蜡丸用刀剖开,原来那蜡丸有两层,两层蜡丸中间裹着毒液,倘若直接捏开蜡丸,不仅会中毒,而且毒液会直接腐蚀掉信笺。
只有知道取信方法的人,才能打开。我不仅惊叹道“你小子于此道好有心思啊”
“是付相公的心思。虽然毒液是我的贡献,可这法子是付相公依据古书中楚乡侯江哲所记制作的,”
王庚的桃花眼轻轻一飘,宛如游龙般将我一个大男人也迷的不轻,只听这位美男子又说道“我哪里知道信笺之中是否涉密呢,听闻只有中间有机密事的信笺,付相公才用此方法封存的。
不过付相公说主要并非是因信中涉密而特别为你如此封存,而是想让你知道这种封存方法和开信方法,在需要传递机要情报时好用的上。”
我听着他把句简单的话说的绕来绕去,七拐八弯的,不禁有点好笑。忽低头又看到那颗蜡丸,想到了石韵灵姑娘她们指甲间藏着的那细小的而带着见血封喉剧毒的蜡丸,心中一阵伤感。慢慢打开了信笺。见付邵清隽的字在信纸间行走着:
“延年吾侄:
战地凶险,未知近况可好。听闻战报,知你立得功劳,甚为自豪,又知你受了伤,颇为担忧,辗转竟不知如何落笔。
家人一切都好。你所言之事,依我北溟风俗,两情相悦为上,媒妁之言为轻,既然难得你与秦清两情相悦,秦义将军那边我自会替你们俩下聘定亲,想来秦义将军亦会首肯,你不必担心,若你们立得战功,或许主上还会亲自为你们赐婚的……
……近二年来,看新越帝颇为振作,我观其虽小小年纪,却励精图治,已有明君之姿,自从在兵谏中启用一批新法官员,已然开始助青苗,安农事,恳荒地,修水利,植林木,兴票号,惩贪腐,大刀阔斧,改进积弊,任用贤臣,颇有见地,最近亦对新越军队进行改制,改制细节我知之不祥,我方亦在多方谍探之中,你父亲在新越亦一切安好……
……为应对战事,主上已名我与北溟各重要商行进行磋商,因我北溟的丝织绣品、锦衣罗裙、宫灯釵钿、金银玉饰、日用瓷器等物向走海疆以与海外通商,利润匪浅,
所以各大商行俱是对罗倭海贼劫掠商船种种事端颇为愤恨,与倭军开战方面,粮饷筹措顺利,主上亦为开民间热情于兴趣,新增设火器营,命禁军统领为总管大臣,以身作则,亲自操演火器,
装备鸟枪与子午炮兵营,现已募得兵勇七千余人,编制三队,在城内之内火器营分枪炮各一营人马,城外之外则火器营专习鸟枪,各营除操演枪炮,还操演步射、骑射、投狼筅等军技。
四皇子礼亲王方凭奉皇上圣谕在境内亦多番推广倭语倭史之研讨,带进一步有所人才,以期知己知彼,胜于庙算……
……你在外与王爷们相处需谨慎行事,于宁亲王与靖亲王身侧时也务必依照职级而非亲疏严守臣子本分,我并非追求虚礼之人,然则毕竟君臣有别,其中利害,你一向敏锐,当知轻重,进退之间,应有余地持中,事上恭谨而不卑不亢,战事之中要妥善照顾好自己…
遇有皇子之间争论,或朝堂党派间事务,我之心意,是尽可能圆润为之,不偏不倚,就事论事,不与何方过近或过远,然则你若有其他年轻人为前程未来之念想,而心中已有追随,我亦可理解体察,我之心意,望你明白。战场凶险,万万留心在意,保全之道,亦是兵法……”
我看完信,轻轻的叹了口气,心中满是感动,和王庚道了谢,便走出军帐,径自拿了钓具鱼叉,向海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