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伯仲回到百药堂时,天近傍晚。
积雪深沉,寒鸦归巢。
大雪的天气,天冷的厉害,百药堂早早点了炉火,何伯仲进门,见秦伯通坐于炉火边的圈椅上,官服未去,官帽上的雪随着吱吱的炉火冒着热气,看上去跟练功走火入魔了一样。
何伯仲赶紧拍拍身上的雪奔上去倒茶:“让表哥久等了。”
“我刚到。”
“那表哥脸色不怎么好看?”
“看习惯了就好了。”秦伯通说话冷飕飕的。
往常百药堂要营业到晚饭后,这日雪大天冷,难得何伯仲放了大伙回去,终于不用加班,真是谢天谢地。
炉火闪烁。
灯影朦胧。
青色茶叶在米白色茶碗里转圈,上上下下。
秦伯通正襟危坐,双手交叠在宽大的袍服之中。
官服上绣金丝的水波纹在炉火旁一高一低的闪着光。
何伯仲把糊着宣纸的窗户关紧,又下了板子,然后又去煨茶。
“你呀,还是这般不知轻重。也难怪当初科举屡次不中。”秦伯通叹口气:“我冒雪前来,有话说于你。”
何伯仲赶紧提着小茶壶坐好,敬请训示。
“宫里的药材,一向由你们百药堂提供,这次你们竟把苏子跟菟丝子弄混了,我听太医院人说,这苏子有润肠通便,止咳嗽气喘的功效,而这菟丝子,能补肾固精,能治胎动不安。这两种药材,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运送之前,你也不仔细查验的吗?”秦伯通盯着何伯仲:“当初百药堂有此殊荣,全是我在宫中替你争取的,这么好的差事,怎么,不想干了吗?还是想砸了百药堂的招牌。”
何伯仲几乎是五体投地伏于地上:“表哥,是我疏忽了,还请你在宫中……周全周全。”
“那岂是好周全的,若把皇上吃驾崩了,自然也不用周全了,等死就是。”
何伯仲脸色煞白:“若再出错,我……我把这茶壶吃了。”
“吃茶壶算什么本事,宫里需要你送药,不需要你表演绝活。”
窗外飞雪,冷风凛冽。
炉火熊熊。
火红的光“啪啪”的响了几声,炸起几点火星,又很快落了下去。
何伯仲擦擦额头的汗:“表哥,只因最近季节交替,病人多起来,我忙着给人看病,这送药的事,就没仔细……”
“你要知道,宫中的事才最当紧。”秦伯通摇摇头:“给人看病,能有多少进项?”
“进项倒是不敢说,诸如给林常录瞧病。”何伯仲小声道:“我刚从林家回来,林常录左右熬不了多久了,当初也是意气风发的举子,如今……着实可怜。”
“你说什么?林常录……病的很重?竟如此重?”
何伯仲点点头。
秦伯通往炉子里加了一块炭,这装炭的炉子甚是精巧,三足铜炉,上头雕刻着洛阳牡丹,牡丹富贵,层层叠叠自不必说。秦伯通端起茶来喝了一口,眉头一皱:“常录他也算可怜人了,毕竟咱们当年有些情义在,他病重,你可瞧准了?”
“瞧准了。”
“那……唉,临近年下,诸事繁杂,明日还得早朝,我先回去了,以后送药,你们且仔细着。”
“表哥……这次苏子跟菟丝子的事?”
“你放心吧,有表哥在,自会帮你料理。”
秦伯通坐上小轿,冒着夜色飞雪而去。
已是滴水成冰的时候了。
天将黑,沿街的铺面纷纷下了板子。
雪没膝盖。
一路昏黄。
倒是秦府巍峨气派,下人们穿着灰色夹袄,踩着竹梯给门口两个红灯笼点好蜡烛,而后抬着竹梯准备进院子,远远瞧见秦老爷回来了,忙放下梯子,缩手立着行礼。
“把夫人叫到前厅来。”秦伯通靠着楠木椅上铺的狐狸毛坐垫,不及换衣裳,就嘱咐下人。
前厅金碧辉煌。
雕水仙花十二扇楠木屏风倚门而立,薄荷绿白草纹官窑花瓶立于屏风之后,墙上悬着草书的镶嵌着白色珠玉的“惟书为宝”匾额,另有古代侍女图一幅,侍女高挽发髻,裙带松松,很有典雅之态,厅中圆炉里,炭火正旺,火苗飞舞。
秦夫人穿茶色绣百鸟如意锦袍,鬓间只有一支光秃秃的金簪子,手里捧着暖炉,来到前厅,离秦伯通两丈远的地方就站住了。
这两日秦伯通有忧心事,哪个没眼色的往前凑,准没好事,或许被炸的灰飞烟灭呢。
秦伯通若是发怒,方圆一丈之内的人,保不齐衣裳都被震掉了。
于是,秦夫人的打扮,都素了一些。
秦伯通冲她招招手:“夫人,你来呀。”
秦夫人温吞吞的坐过去:“老爷,可有高兴事吗?”
“能有什么高兴事。这几日有些闷,你也知道,这些天京城涌来不少灾民,岳州大旱,粮食无收,朝廷赈灾之事是当务之急,这赈灾之事,是个好差事,一场下来,少说有几万两银子的进项,皇上本想让我去,后来那程交没事闲的,奏我一本,说咱们跟林常录是老相识,又扯出玄昭跟林柠溪的事来,说咱们薄情寡义,对老相识尚且如此,对灾民怕更甚,最后,这好差事就落程交手里去了。”秦伯通无奈的捏着手中茶碗摇头。
“老爷不是说,跟那程交关系尚可吗?怎么他……”
“关系尚可,如今在利益面前,自然争的头破血流。那个程交……那个程交……”
“谁在说我爹?”穿粉红色绣千朵梅花襦裙,系白狐狸毛披风的程绚然沿台阶奔了上来,风尘仆仆,却又兴奋的奔到秦夫人膝下:“夫人好,我用过晚饭,正好来你们府上转转,反正我闲着没事。”
秦夫人抚摸着她的手笑。
果然程家人都闲的发慌,都这个时辰了,京城里都要宵禁了,这个程家小姐还窜来窜去。
以前倒也听说过程家小姐,只是一直没仔细看。
秦伯通眯眼细细打量她,发觉长的勉强,那两个兔牙倒是明闪闪的,她一说话,兔牙就蹦出来,不说话,兔牙又缩回去,秦伯通真怕那兔牙蹦出来时,一不小心跑远了,再也回不去,想着想着就皱眉。
程绚然哈哈一笑:“刚才你们在说我爹,我都听见了。”
秦伯通心中一紧。
程交是一品,他不过是二品,程交这人,秦伯通还惹不起。
秦夫人笑着问她:“好孩子,你都听见什么了?”
“听见你们提我爹啊,我爹在府中宴客呢,亏你们惦记他。”程绚然笑的一朵花一样:“秦伯父,你不高兴吗?我给你讲个笑话啊?”
不等秦伯通拒绝,程绚然便一提裙角,一手掐腰:“麻雀和乌鸦一块聊天,麻雀说,你是什么鸟,乌鸦说,我是凤凰啊,麻雀说,哪有你这么黑的凤凰?乌鸦说,你知道什么,我是烧锅炉的凤凰啊。瞧瞧秦伯父你的脸色,又黑又青,倒像烧锅炉的凤凰。”
程绚然笑的舌头都奔出来了。
秦夫人哑然。
秦伯通心想,这程绚然是装疯卖傻呢,还是真傻呢,她是奉命前来羞辱自己的吗?仔细看看,倒也释然,瞧瞧程绚然的长相,就知道她的智商,不可能再更上一层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