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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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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校长这一犹豫,就将时间错过了。

    界岭一带突然盛传,不少家长要让孩子外出打工,趁容易赚钱时多赚几个钱。涉及的大多是还有半学期就要毕业的六年级学生。余校长带着邓有米和孙四海挨家挨户地找人,家长们却矢口否认。越是这样,余校长他们越是着急。私下里他们又找学生了解。学生当中倒没有像叶碧秋那样不肯上学的,余校长就给他们出主意,万一父母要他们外出打工,可以躲到学校来。正月初八,果然有学生背着书包躲到余校长家,任凭父母威胁利诱,就是不肯回去。

    往后的日子,天天都有学生跑来。甚至李子也跑来了。李子的叔叔想带她出去,给自己的老板带孩子,还拿叶碧秋做榜样来劝她。孙四海一听就火了,马上要去王小兰家,将全部事情真相告诉她丈夫,被余校长和邓有米死死拉住。李子躲了一天一夜,一向软弱的王小兰,真到被逼得太急的时候也发起狠来,对李子的叔叔说,他可以带李子走,但必须连他哥哥一起带上,自己也可以落得清闲,不用再在这个家里待了。李子的叔叔只好作罢。来余校长家躲避的十几个孩子,最终都胜利地回到家里。

    只苦了余校长他们,整个寒假,再也做不了别的事。

    接下来这个学期,余校长他们格外忙碌。虽然上上下下都说不以分数论英雄,实际情况却是,英雄与狗熊的差别,往往是一分之差,有时候甚至是半分之差。开学以后,余壮远所在的毕业班,每个周一都要进行测验考试。后来界岭小学毕业考试成绩史无前例的好,总结起来,是与这种安排有关。别的学校都跟着乡中心小学,将测验考试安排在周五下午。学生们将试卷一交,心里就放假了。唯独界岭小学的测验考试是在周一,这个主意是余校长想出来的。他在省实验小学当门卫时发现,从一年级到六年级,都将各种考试定在周一。余校长一琢磨,觉得有道理。考试之前,学生们总会紧张起来,周六和周日,就会主动在家复习。对于那些贪玩的学生,周一考试更容易暴露他们学习上的问题,如此,也方便对他们进行有的放矢的补课。

    暑假教师集训会之前,余校长他们就听说,界岭小学毕业考试成绩列全乡第二。而且,余壮远各科的总分,也出人意料地列全乡第三名。为此,万站长专门跑了一趟界岭,邀请村长余实在教师集训会上做典型发言。趁着没人时,余校长追问三次,万站长才说实话,村长余实的儿子毕业考试成绩确实不错,实事求是地讲是第三十三名,因为他的作文在省级报刊上发表,就额外加了些分,成了第三名。万站长也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决定这样做的。以村长余实的心态,余壮远下学期升到乡初中读书后,他真有可能对界岭小学甩手不管。让村长余实上台介绍经验,是将一根政治软索套在他的脖子上,让他心里多一些忌惮,不敢对界岭小学轻举妄动。

    本以为胡校长一死,群龙无首的民办教师会安分一些,却不料情况更糟。先前对胡校长言听计从的那些人,都想找机会继承胡校长的政治遗产,成为民办教师的事实领袖。由从前抱成一团,变成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让万站长无所适从。好在余校长出了个很好的主意,会议一开始,万站长就史无前例地提议为死去的胡校长默哀一分钟,让大家的心一下子贴近了。

    临近会议结束时,张英才又从县里赶来,就民办教师转正问题,做了非正式通报。张英才也是听说,此事之所以久拖不决,是因为方方面面还没有就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后的身份问题达成共识,最核心的问题又是相关资金由谁来负担。

    对张英才的话,余校长和孙四海是相信的。邓有米虽然有点拿不准,两位同事波澜不惊的样子,也足以影响他。有界岭小学的民办教师安安静静做榜样,万站长又一次有惊无险地完成了一年一度的教师集训任务。

    散会后,万站长要余校长他们留一下。

    等到别的老师都走了,他才说要带余校长去细张家寨。

    余校长心里有些不安,想一想又觉得既然大家一直在议论自己的事,也不妨正式与蓝小梅见一面,把话说清楚以后往来也方便些。见余校长答应了,邓有米和孙四海的兴趣空前高涨,连转正的事都不去想了,一声声地追问,是不是去相亲。

    万站长说:“是不是相亲,要看两位当事人的态度。”

    一同去细张家寨的还有张英才。万站长骑着摩托车在前面走,其余四人上了一辆机动三轮车。在教育站门口,万站长停下来对李芳说,自己要带余校长他们去细张家寨,晚饭不在家里吃。李芳轻轻地一挥手,笑容可掬地说,随便他去哪里。这样的情景让坐在机动三轮车上的余校长他们全看呆了。张英才一定是见识过了,伸出双手在大家眼前晃了几下,说他们是少见多怪。离开教育站很远了,邓有米还在唠叨,万站长施展何种本领,让远近闻名的河东狮吼,变成了温顺的小女人。

    机动三轮车跑得很快,一会儿就到细张家寨。

    听到声响,蓝小梅从屋里出来,连连说欢迎贵客。

    最后一个进屋的余校长,被蓝小梅深深地看了一眼。

    他正在想其中含义,第一个进屋的邓有米已经叫起来:“这么多好菜,像是岳母娘款待上门女婿!”孙四海正要起哄,被万站长拦住。万站长说,蓝小梅今天是正正规规地请大家吃饭,希望大家也能正正规规地做客。

    听万站长如此说,邓有米和孙四海坐下后,故意像学生上课那样,将双手叠加平放在餐桌上。张英才也跟着学样,将腰杆挺得笔直。任凭万站长如何说,大家都不开口。蓝小梅见了,就说万站长真有办法,集训半天就将老师教育成小学生了。蓝小梅将余校长叫到厨房里帮忙,理由是,小学生毛手毛脚的,做起事来还是老师牢靠。余校长老老实实地站起来,跟着蓝小梅进了厨房。邓有米惊呼,蓝小梅如此机灵,只有当外交官才是人尽其才。

    蓝小梅将一把火钳塞到余校长手里,小声埋怨:“怎么带这么多人来,是不是嫌一个二传手不够用呀!”

    “是万站长要他们来的。”余校长没有说,连自己都是万站长叫来的。

    “谅你还没有长出一个人上门来的胆。”

    余校长坐在灶后,见蓝小梅脚上穿着那双皮鞋,就说:“这鞋合脚吗?”

    “就像自己亲手做的,不仅合脚,还合心。”

    “你瘦了好多,该不是为了穿这鞋而减肥吧?”

    蓝小梅轻轻一笑:“再减肥也减不到脚上去。我就是不想削足适履,才惹恼了你们的领导。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未见他如此凶恶。一般的狠话说一说,消消火气也罢,他居然威胁要将蓝飞弄得连民办教师都不是。不过,我的话也不好听,如果他真是这种人,我马上让蓝飞辞职回家当农民。他到底还是一个挺仗义的男人,糊涂一时,但不会糊涂一世。回过头来,他又来劝我,还不停地夸你,一会儿说你是界岭的孔圣人,一会儿又说你是界岭的蔡元培。慢慢地我就听烦了,对他说,那些开服装店的温州人,若是像他这样搞推销,一件衣服都卖不出去。因为他根本不了解,女人哪怕买一根线,也只相信亲手选中的,别人说得天花乱坠也起不了作用。”

    余校长壮着胆问:“你亲手选了没有?”

    蓝小梅从柜顶上取下一双崭新的布鞋,扔到余校长怀里:“你穿上吧,看我选的脚合不合适!”

    余校长脱下脚上的旧鞋,新鞋还没穿好,就学蓝小梅说:“就像自己亲手做的,不仅合脚,还合心。”

    蓝小梅开心地蹲下来,用手摸了摸余校长脚上的新鞋。

    余校长突然冲动地抓住她的手。蓝小梅像凝固了一样,乖乖地蹲在他身边。等了片刻见余校长没有进一步行动,蓝小梅试着将手抽动一下。余校长这才抬起手来,轻轻地搂住她的腰。

    蓝小梅幸福地闭了一会儿眼睛。

    好像是两个人早就商量过,蓝小梅说,让做娘的亲自同儿子说改嫁的事,实在是太难开口了。她要余校长与蓝飞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谈得成和谈不成都不要紧,只要将这事挑明,她就好与儿子交流了。

    余校长心里一阵狂喜,顾不上细想就满口答应。

    情感上的突破,让回到餐桌旁的余校长变了一个人。

    见蓝小梅满脸羞红,万站长心里醋醋的,他说:“看你俩的样子,难道是瞒着我们喝了自己的喜酒?”

    余校长还想掩饰。蓝小梅大方地说:“教育站的领导没安好心,非要将我这个民办教师的老娘,降一级!”

    张英才反应快,马上说:“我举双手拥护这样的决定,欢迎蓝小梅降级,变成民办教师的妻子!”

    餐桌上的人再也忍不住了,一起放声大笑。

    等笑够了,蓝小梅才说起一件正事。

    蓝飞到县团委工作后,一直有个心愿,想办法利用社会力量,为界岭建一所新的小学。这件事已经有点眉目了,等到有较大把握时,再与余校长他们具体说明。

    万站长惊呼,如此重要的事情,蓝小梅事先竟一点风声不漏,非要作为大礼,完整地献给余校长。其他人也一边祝贺,一边与余校长开玩笑,界岭小学真的不只是双喜临门,而是像余志说的百喜临门了。也有人用孙四海的话取笑,问他到时候想要哪件大喜事生的小喜事。

    孙四海很少如此开心,他说:“只怕我想要的小喜事,有人舍不得给。”

    大家都明白这话的意思,欢笑之声更加强烈了。

    从那天晚上离开细张家寨,整个夏天,与蓝飞谈话的事总在余校长心里盘旋。好几次,他夜里突然醒来,睁大眼睛盯着窗外的星星,不免有些胆怯。他实在想不出来,如何开口对蓝飞说,自己想娶他的母亲。余校长曾经问过孙四海,将来他如何公开与王小兰的关系。孙四海说,到了那一天,他会找个人多的地方,深深地吻着王小兰。这种方式显然不是余校长想要的。

    向来遇事沉得住气的余校长,经常独自发呆。

    余志当然理解。有一天,他拦住一辆三轮车,大声叫余校长快上车。

    余校长真的听了他的,等到三轮车快到细张家寨时,他才想起来,哪能无缘无故地来找蓝小梅呢?余校长不敢在蓝小梅的家门口下车,他不想让轰轰隆隆的声音惊动四邻的人。直到三轮车驶出细张家寨,他才叫停,再回头走向蓝小梅家。

    余校长的出现让蓝小梅又惊又喜,她让余校长无声无息地拥抱了好久,才开口问话。余校长不好意思回答,自己想了又想,还是想不出,真的见到蓝飞后,如何将心里的话说给他听。蓝小梅只是笑,她觉得,这些都是余校长为来看自己而编造的借口。

    这之后,余校长差不多每半个月就要到细张家寨坐一坐,与蓝小梅说说话,心里就舒坦了。

    暑假过完,新学期开始后的第一个周末。余校长将寄宿的学生一一送回家,返回来时,老远就看到家里的灯被人点亮了。余校长很奇怪。余志同李子一道去乡初中报到时,要用的东西准备得很齐全。余志还说,万一有事他会就近去找蓝小梅。既然不是余志,难道会是蓝小梅吗?余校长这么一想,心里就激动起来。他气喘吁吁地推开虚掩着的门,正在屋里忙碌的人真的是蓝小梅。

    余校长上前想拉她的手,蓝小梅却递上一杯茶。再看桌上,除了鸡鸭鱼肉六个菜两道汤,还摆着四双筷子和四只酒杯。

    蓝小梅跟着他的目光说:“我替你叫了两个客人。”

    余校长猜是邓有米和孙四海,时间不长他俩就真的来了。

    他俩一看就问,这种架势,应该是洞房花烛夜了。

    蓝小梅满脸羞红地说:“当老师的,逼婚也逼得巧妙。”

    余校长也脸红了,却是急的:“我什么也没说呀,就是去看看你!”

    蓝小梅说:“是你的宝贝儿子余志,当着邻居的面,直着嗓子叫妈妈。还有李子,也跟着一声声地叫干妈!真叫我为难呀。那么可爱的两个小家伙,能对他说,我不是你妈妈吗?没办法,我也只好下决心,就给余志当妈妈啦!”

    蓝小梅说话时,孙四海在旁边偷偷地笑。

    余校长忽然想起,余志临离开家时,被李子叫到孙四海屋里去了一阵。他明白,这一定是孙四海出的主意。

    邓有米说:“那余志爸爸的妻子由谁来当呢?”

    蓝小梅看了余校长一眼:“这话你得去问当事人。”

    “我早就想好了!”余校长已经喜不胜喜,脱口说了一个雅致的句子,“姹紫嫣红,独钟一缕,至沧桑不改。”

    想不到蓝小梅很快回应了一句:“我也只好——天理人伦,琴瑟共鸣,伴日月轮回。”

    邓有米和孙四海拍手叫了一阵好。

    酒足饭饱之后,二人站起来说,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剩下的事,只能靠余校长和蓝小梅自己了。说完便像做了坏事一样夺门而逃。

    只剩下两个人了,蓝小梅牵上余校长的手,到操场上走了一阵。在那间被石头砸塌的教室外,蓝小梅轻声告诉余校长,整整一年,她总在想,那块石头其实是很懂人性的,一般山上的滚石只会笔直地往下冲,那块石头却拐了个弯,砸在本应该是蓝飞站的位置上。她觉得儿子不懂事,做娘的不能不懂事。一开始,她只想来界岭小学,当个义务照顾寄宿学生的生活老师。没料到这种年纪了,还会心猿意马,非要将自己嫁过来才安心。

    余校长紧紧抓着蓝小梅的手,一句话也不敢说,害怕惊动了什么。

    走了几圈,回到屋里时,余校长习惯地将门掩上。蓝小梅站着离门不远的地方不走了。余校长会意,他闩好门,走到她身边,蓝小梅突然伸出双手紧紧抱住他,用滚烫的嘴唇贴着他的脸。

    “想吃荷包蛋吗?”

    经过一夜激情,余校长早上醒来,痴痴地望着躺在身边的蓝小梅,似乎还能听到昨晚临睡时她说的那句百媚千娇的话。不知为什么,余校长忽然想起王主任和他的娇妻。再对比眼前蓝小梅有些苍老的身子,和自己更显苍老的样子,不由得笑了一声。蓝小梅被惊醒了,迷迷糊糊地问,是不是笑她的身子长得像红豆杉的树皮。余校长像捡到宝贝那样紧紧地搂住她说,红豆杉的树皮是天下最珍贵的东西。

    蓝小梅在余校长家里住到星期天下午才走。要不是有些咳嗽,也许还要多住些时日。蓝小梅独自睡了十几年,身边突然有了男人,夜里总是情不自禁地享受肌肤之亲,山上又比山下凉许多,不知不觉地受了凉。实际上,还有另一层原因,蓝小梅在心里将自己当成了新媳妇,这一天该回门了。那天午睡醒来,余校长发现蓝小梅躺在身边发呆,以为她是舍不得离开,便安慰她说,等与蓝飞沟通过,就去将结婚证领了,然后天天在一起过日子。蓝小梅不断地摇头,等到摇够了,才问余校长,假如往后听到什么消息,他会不会变心。余校长觉得奇怪,两个人的灵肉都已融为一体了,怎么还说这种话。蓝小梅怜爱地数落他,看样子像是什么都经历了的历史志书,可心里还像小学一年级的课本那样单纯。余校长从未听到如此譬喻人的,对蓝小梅的了解一下子又加深了不少。余校长要蓝小梅尽管放心,就像李玉和在《红灯记》中唱过的,有这两夜垫底,什么样的黑暗都能对付。

    两个人躺在那里说着甜滋滋的话,慢慢地就激动起来。一阵亲密之后,余校长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蓝小梅毕竟是女人,偎在余校长怀里打个盹,就有精力了。蓝小梅要余校长记住自己是有些年纪的人了,凡事不要犹豫不决,推三推四,自己还没安顿好,就不要去关心别人。余校长也是痛苦经历太多,幸福突然降临,脑子不会转弯。他说自己再也不会当男苕了,就算万站长要当他的情敌,他也绝不退让。蓝小梅想听的就是这句话,高风亮节不是爱情,争风吃醋才是爱情。

    穿戴整齐的蓝小梅,临走时将一封信交给余校长。

    载着蓝小梅的三轮车还没完全消失,余校长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信。

    在这封上山之前就写好的信里,蓝小梅将余校长称为“我后半生最爱的爱人”。在一段亲密的话之后,蓝小梅问余校长有没有听说万站长家里的事。余校长只知道李芳突然变了个人,对万站长要多好有多好。

    蓝小梅自问自答地写道,不仅是余校长,就连万站长都还蒙在鼓里。自己之所以急着来见余校长,是因为李芳得了血癌。

    几天前,李芳悄悄地来到她家,未曾开口,两行眼泪先流了出来。一边哭一边说自己遭报应了。李芳的话将蓝小梅吓了一跳,她掏出来的那份诊断报告更是吓人。其实在县医院就确诊了,李芳不相信,又去市医院和省城医院,所到之处都是如此诊断,她才死了侥幸之心。李芳哭得像个泪人,泪水冲掉脸上的浓妆,露出本来的脸色,果然是很不健康。从县医院最初的诊断开始,李芳就从万站长那里开始后悔,一直后悔到蓝小梅身上。李芳打算在自己有生之年尽可能对万站长好一些,这之后就只能在天上为他祝福了。

    蓝小梅因此写了两封信。

    第一封写给万站长,蓝小梅觉得,李芳不将最大的隐秘告诉丈夫,于情于理都是说不过去的。她劝万站长不要再身在曹营心在汉,要好好尽丈夫之责。癌症也不是完全不可战胜的,天下之大,总会有奇迹出现。蓝小梅感谢万站长,本来以为这辈子就一个人终老了,想不到他帮自己找到了老伴余校长。

    第二封写给余校长。蓝小梅对李芳亲自登门告知病情的本意不太明白。有时候以为她是在交代后事,托付万站长的将来。有时候又觉得李芳并没有彻底绝望,她是要蓝小梅做点事,使万站长不再有婚姻之外的幻想。也让她下定决心嫁给余校长。

    如果不是蓝小梅亲笔所写,余校长绝对不会相信。不是不相信李芳得了癌症,而是李芳将自己得了癌症的事亲口告诉蓝小梅,竟然还瞒着万站长。余校长感到一种莫名的心疼。

    见蓝小梅走了,两天两夜没过来串门的孙四海踱了过来。

    不等他开口说笑,余校长就说了李芳给万站长买摩托车的原因。

    孙四海吃惊地说:“老天爷到底是老天爷,只要一出手,就能击中人的要害。”

    后来,邓有米也知道了这件事。大家在一起商量了几次,都觉得,李芳毕竟是万站长的妻子,等有机会向万站长证实她的病情之后,再去探望一下。

    余校长以为万站长收到蓝小梅的信,就会来界岭小学,找自己说点什么。等了近一个星期还没动静,余校长觉得事情有些不妙。

    那天下午,余校长终于听到一阵熟悉的摩托车响声,连忙跑出来。摩托车是万站长的,骑摩托车的人却是黄会计。黄会计将工资数给他们,说希望从下个月开始,大家都能拿到公办教师的工资,这可怜兮兮的三十五元,他都不好意思发了。黄会计告诉他们,万站长送李芳到省城最好的医院治病去了。当会计的三句话不离本行,说虽然乡计划生育管理站比教育站有钱,可也应付不了一个癌症病人,万站长将家里这些年存的钱全部取了出来,还怕不够,又找他借了一些,才敢带着李芳出门。

    余校长有些担心蓝小梅,黄会计刚走,他便拦了一辆三轮车去细张家寨。

    果然,蓝小梅也是刚听到李芳的消息。

    余校长一进门,她就直往他怀里钻,开始还咬着牙不哭出声来,后来实在忍不住了,索性放开嗓门大哭,泪水很快就将余校长胸前的衣服湿透了。蓝小梅哭的是,最后关头,万站长还是显出男人的品质。换了别的人,说不定会将积蓄藏得紧紧的,反正是要死的人,不愿意多花冤枉钱。余校长明白,蓝小梅对万站长还是有一种复杂的感情。

    那天晚上,蓝小梅不让余校长返回界岭小学。

    小别胜新婚,余校长也不想急着走。

    因为夜里贪欢,早上醒来,外面稻场上已有人在忙碌。余校长怕蓝小梅难堪,打算从后门离开。蓝小梅却要他明明白白地从大门出去,让他走后门自己才会难堪。还拿出一包香烟,要他出去后见人给两支。

    送余校长走时,蓝小梅特意站在门口大声说:“星期六一定要回来呀!”

    蓝小梅将这句话说得百转千回柔情万种,一如新婚妻子在叮嘱离家丈夫。好多年没有女人这样对他说话了,余校长听得心里热乎乎的,也不管有多少人在看,连忙回答:“学校一放假我就回来。”

    早起的人也就十来个,一包香烟散发完,余校长正好走到细张家寨村边。收下香烟的人开玩笑说:“余校长,你也太小气了吧,喜糖也没见到一颗,仅仅两支烟就将大名鼎鼎的半老徐娘弄到手了!”

    余校长索性放开胆子回答:“礼轻人意重嘛!”

    说归说,周末余校长再来细张家寨时,特地带了几斤水果糖,每家送了一包。两个回合下来,细张家寨的人就认可他是蓝小梅的再婚丈夫了。

    月底那个周末,余志要回家,余校长就没有去细张家寨。这也是他与蓝小梅商量好的。一般这个时候蓝飞也会回家看看,毕竟还没同他说清楚,蓝小梅也怕蓝飞会给他们难堪。

    因为蓝小梅说过,等蓝飞离开后,她会到界岭小学来。从周日下午余志和李子回来,余校长就在盼望,只要听到机动三轮车的响声,就要到门口看一眼。

    自从机动三轮车开上界岭后,坐车的人越来越多。从前,为了给孩子买几样必需的文具都会愁破头的人,不知从哪儿弄到钱,也能站在路边招手拦车了。这大概就是火车一响,黄金万两的道理了。

    尽管机动三轮车过了五趟,车上却没有蓝小梅。

    星期一又等了一天,蓝小梅仍然没来。

    星期二一大早,余校长就被一阵机器声响吵醒。

    余校长起床后,自己先洗漱了,再去将寄宿的学生叫醒。有几个新入学的一年级学生,才五岁多一点。界岭小学仍然是两年招一次新生,这些出生年份不巧的孩子,要么延后一年,要么就得提前一年入学。五岁多的孩子还不会穿衣服,不会洗脸和刷牙。

    余校长正在手把手地教他们,蓝小梅突然进来了。

    跟在她身后的是蓝飞,还有一对中年夫妇。

    蓝小梅上前替下余校长,让他去招呼客人。因为时间太早,还没来得及烧开水,余校长想去厨房,却被蓝飞拦住,要他以往干什么,现在还干什么。别的事等忙完了再说。

    余校长给孩子们穿戴好,就将他们带到操场上,举行升旗仪式。十几个寄宿学生排好队,邓有米和孙四海也将笛子准备好了。听到余校长号令,一会儿就将国旗升上半空。

    升旗仪式结束后,那对中年夫妇也不用人带路,自己绕着学校转了一圈,然后就站到最早是万站长,接下来是张英才、夏雪、骆雨,最后是蓝飞住过的屋子门口。那扇门上挂着一把假锁,见他俩想进去,余校长伸手一扯,锁就开了。屋子里很干净,连霉味都没有。余校长说,说不定哪天教育站就会送新老师来,所以,每个星期都会将这个屋子打扫一次。

    中年夫妇站在桌子前,盯着玻璃板下面的诗抄。

    余校长就向他们介绍说,这首诗是支教生夏雪压在那里的。

    整个早上,中年夫妇什么也没说。

    蓝小梅将早饭做好,请他们上座时,也只听到那女的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蓝飞也说不出对方的姓名,只告诉余校长,两位客人昨天下午到县团委,今天一大早就乘专车赶到乡里,再换乘机动三轮车来到界岭小学。余校长也不着急问他们有何贵干,时间一到,他就去三四年级教室上课。这一届一二年级由孙四海负责,五六年级由邓有米负责。

    第一节课下来,邓有米对余校长说,那对中年夫妇一直在他的课堂上听课,莫不是上面派来抽查教学质量的?余校长也怀疑,后来见他们一直在邓有米的课堂上坐着,就放心说,若是检查教学工作,肯定要了解各个班级的情况,不会只去邓有米的班。上午最后一节课,中年夫妇不再听邓有米的课了,二人又去那间一直是给外来老师住的屋子,默默地坐到下课铃响。

    要吃午饭了,蓝飞才去看他们。

    中年夫妇冲着蓝飞点点头说:“就这样定了。”

    蓝飞很激动,转过身来叫大家都去办公室。

    当着中年夫妇的面,蓝飞对大家说,这两位好心人,是从省城来的,代表自己的孩子捐款十万元,建一所新的界岭小学。中年夫妇一如既往,坚决不肯吐露姓名,他们唯一的要求是,建新学校时,一定要将这间专门给外来教师住的屋子保护好。

    余校长想起蓝小梅说过,蓝飞想用社会力量给界岭建一所新的小学。他将中年夫妇打量半天,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觉得他们不像有钱人。

    余校长从未碰上这种事,完全不知所措。

    蓝飞却内行多了。他问中年夫妇要不要像其他学校那样,用捐款者的名字给学校命名。中年夫妇不同意,就连在界岭小学中间加上“希望”二字的提议都没答应。他们只管将钱汇到县团委的专门账户上,再由县团委按相关规定转给界岭小学。

    事情商量好了,中年夫妇就要告辞。

    蓝飞跟着他们跳上那辆机动三轮车时,蓝小梅说:“我不走了。我要在老余这儿住一阵子!”

    蓝飞不敢相信地盯着蓝小梅。

    蓝小梅平静地说:“你要愿意,可以将老余叫爸爸。当然,叫叔叔也可以。”

    蓝飞大叫一声:“妈妈,你都快五十岁了呀!”

    蓝小梅说:“就因为快老了,我才急着将自己嫁出去。”

    余校长觉得自己不能不说话了,上前说:“我和你妈妈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过我们也会尊重你的意见。”

    蓝飞差点要说丑话,嘴都张得老大了,见那对中年夫妇在盯着自己,便闭了嘴。再张嘴时,那句话已经变了样,他用拳头在余校长的胸脯上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

    “没想到你胃口超大,还要我送上一位压寨夫人!”

    机动三轮车开走了,余校长才察觉,因为太紧张了,两边太阳穴有些胀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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