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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大战(二)


    战争也是人类表现自己文明的一种方式,假如不考虑背后的死亡后果,以某种角度看,也是一种美丽。
    呼啸而过的骑兵,即便是党项人怪异的发型,迎风飘舞的时候也很好看,挥动的腰刀,高亢的呼喊,不正体现人类勇猛顽强的精神么?而对面不动如山的步兵,带着视死如归的神态,平端着的长枪,枪尖上挑着坚毅!
    只能说是对面,因为李清现在的位置要靠近党项人的多,按照事先的预算,他埋伏的地方就在党项人的侧前方一百米多米处,只是没想到党项人比他推算的更加骁勇,队列压得很靠前,所以,他现在更靠近党项人。
    不知道万马奔腾是个什么胜景,仅这二千只马蹄有节奏的敲打地面已经让他有些震撼了,他还没有正对骑兵的冲击,已经觉得很有压力。
    骑兵与步兵的力量对比,李清也不是没算计过,不过打仗靠的是人,而不是武器本身,李清也读过司马迁写的,汉李陵率五千步卒,被八万匈奴骑兵包围,且战且走,连斗八日,转战八百余里,杀死万余匈奴人,靠的是什么?靠的是汉朝那种舍我其谁的泱泱气度。
    哪一段潢潢功绩不是靠鲜血浇出来的?难道都流别人的血?都做聪明人?
    党项骑兵突进的非常快,这时候的马速已经提到极致,骑兵对步兵方阵的突击,靠的就是速度,一但撕开步兵的方阵,骑兵就可以利用马的速度,在方阵里来回冲杀,这时候就会变成一边倒的屠杀局面,当年李世民每与敌人交战,就是常用这一招,等到双方打成胶合状态的时候。李世民通常亲率他的玄甲骑兵,戳穿对方的阵形,从队前杀到队尾,然后又从后面杀回来,这样几个回合,对方就完全溃败了。
    而现在党项面对的步兵,基本上都形成不了方阵,而是个半月牙的阵形。并且只有五百人,他们能挡住同样数目的骑兵冲击?别说野利都赤不信,就连陈指挥使也不信,不过信是不信,打还是要打的。
    一见对方骑兵快进入弩弓射程,陈指挥使手一挥,队中数支火箭射出,不过这箭并没有射向正面冲击的党项人,而是射向路两侧的大草堆那,草堆里早混了些引火之物。不过也没有燃起大火。而是飘起了浓烟;今天的风并不大,只是宋兵占了上风口而已,李清在做安排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一点,而是陈指挥听了李清的主意后,自行安排的,因为他也很想李清的主意能够奏效。
    即便是火海,冲刺的骑兵也不会放慢步伐,何况只是一些烟。
    厢兵的几个都头、虞候不停的高声叫着“稳住”,提醒手下的弩兵不要过早的射箭,只见党项骑兵旋风一般的冲过烟雾,马上骑手狰狞嘶叫的表情,宋兵看得清清楚楚。只是长官还没下令放箭,敌人都已经在射程里了啊。
    后面的野利都赤虽然在后面看不得太请楚,不过见自己的骑兵前队已经冲到宋兵队前,心却放下了一半,他觉得这样的距离,宋兵除了放箭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冲上去,当然要死人。可即便损耗一半的士兵,冲入敌阵,那也值得了,那些弓弩手如何能挡住骑兵的劈杀,按照以外的战例,冲入阵中,三百骑兵对五百弓弩手,也是一边倒的场面,弩确实是威力大,可没上弦的弩,比根木棍都不如。
    眼见着自己的骑兵离宋兵不过五、六十米了,宋兵居然还没有射箭,这不是自己找死么?野利都赤咧了嘴正要笑,这时候阵前的变化让他的嘴就没合上来。
    一进入最后的冲刺距离,谁愿意冒着被弓箭射的危险,所以冲上前的党项人个个都是扬鞭催马,只是一进入这段距离,都感到有些不对头了。
    在野利的眼里,那就是那些马突然一下子全都喝醉了酒,踉踉跄跄的,几乎冲在最前面的,全都摔到在地,远在后面的他可不清楚,那些马很多都是折了腿的。
    就是绊马索也起不了这么大的作用,再说,哪来的绊马索!
    野利都赤心里一紧,莫非那烟是毒烟?
    全力冲刺的马突然摔倒,那马上的骑兵也是纷纷摔下马来,大多跌得七荤八素了,有那么几个手脚灵便没怎么受伤的党项人,还提了腰刀呼喊着往上冲,这时候,宋兵手里的弩箭发动了。
    难怪宋兵前面一直不射,原来就是要等他们跌下马。
    前面的骑兵一倒,那马横卧在地上,后面的同伴一是猝不及防,二也是避无可避,也是前赴后继的摔倒在地。
    四、五十米的距离,对于骑兵来说,只是几秒钟便可呼啸而过,即便是冒着箭雨。
    而对这些才摔下马来的党项骑兵来说,这便是一段噩梦般的旅程,一跌下马,他们就明白死亡已经是无可避免的了,从小马上长大的,怎么会不明白冲锋的路上摔下马的后果,幸好后面自己的同伴也摔下来,没有将他们马踏如泥,这一瞬间,草原民族的彪悍,在这些人身上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不要说没有受什么伤的,连那些摔断腿,跌破头的党项兵们,也是狂吼的挥舞腰刀,奋力向前,不曾有一个退缩。
    向前,只有向前,才可能杀出个活路,杀散那些挡路的宋兵,杀光那些可恨的弓弩手,家中虽不大漂亮,但是很壮硕的女人还在等我为她抢来绚丽的丝绸做衣服,好多年她都没穿过新衣了;儿子还小,还等我回去教他骑马射箭,做一个党项的好男儿;养的那些羊已经很肥硕了,应该可以在边市上换些新用具吧,割草的铁镰这么些年也该换把新的了。
    妈妈啊,我想活啊!
    想活那只有向前,而前面迎接他们的,却是宋兵射出来的冰冷的弩箭,锋利的箭镞仿佛一下子吸光了全身的精力,带着强劲的冲力让党项兵向后倒去,连抛出去的腰刀,居然只扔出十来步的距离。
    这是那个能肩负两头羊的党项汉子扔出的刀么?这是那个能和坐骑赛脚程、全身精力仿佛用不完的党项男人扔的刀?
    只是越来越模糊的意识已经让他们想不明白了,长生天啊,救救你庇护的党项人吧,妈妈,我回家了。
    但并不是所有的党项兵都摔下了马,后面的一些党项骑兵及时收住了马,倒在地上拥挤的马和人阻碍了他们奔驰,却让他们侥幸的通过这段奇怪的路程而没有摔下来。尽管前面箭如雨下,还是没有一个党项兵退缩,依旧在向前冲。
    终于,有几十个党项兵冲入了宋兵的阵里,即便马已经跑不起来,党项人还是居举高临下,先劈断刺过来的长矛,然后再狠狠的把刀砍进对方的身体,刀拔不出来就算了,合身从马上扑下,用手掐,用脚踢,还有牙齿,咬,我也要咬死你。
    最大的战斗力产生于亲人阵亡之后。别看冲进来就这么几十人,可他们的杀伤力却是惊人的,在宋兵的围攻下,还是杀死了四、五十个宋兵,毕竟没有经过血与火的考验的,不算个真正的战士。
    只是,宋兵的箭太多了,还有那个老头,他的厚背朴刀太沉了,还有那个使枪的,居然三个党项兵没有收拾下他一个人,还有……
    前面厮杀正酣,野利都赤尽管还没有想明白这烟是不是有毒,却是看见自己的一些士兵好像冲进敌阵了,正准备带领其他的兵杀上去接应,后面匆忙跑过来一名士兵,焦急的对他说道:“将军,后面也起烟了,怕是有伏兵。”
    野利都赤扭头往队后看去。果然,来路处浓烟滚滚,这烟可比前面的大多了。
    两军阵前,为将者就得当机立断,即便后面真有伏兵,一时半会也赶不上来,再说,要有伏兵怎么前面只有这么少的宋兵,难得真以为能挡得住我们?回去的路又不止一条,从前面杀出去,也是突围!这样,后面的伏兵就是多余的了;还有,眼见着手下的兄弟在前面冲杀,陷入苦战,当然要上去帮一把。
    野利都赤集结好自己的部队,手一挥,整个队伍开始小跑向前,离宋兵还有段距离呢,骑兵要慢慢的提速,到最后冲刺阶段才能尽全力,这样才能有最好的效果,纵马跑了几十米,那飘来的烟也闻到,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啊,怎么我们的马都摔到了!一下子他好像觉得那些马的摔到,似乎有什么办法可以避免的。
    整个队伍正在逐渐加速,野利都赤正想约束手下,别跑那么快的时候,突然肋下一阵剧痛,直透心肺,正想出声呼喊,喉头突然一凉,一根长箭贯入咽喉,当时便栽倒马下,被后面的众马蹄践踏得不成样子。
    党项的骑兵也是训练有素的,一般的人要是栽倒马下,后面的人根本不会躲闪,骑兵冲锋,要的就是个速度,怎么会为一人而减缓呢?主将的位置也在中间,所以很多人都没注意到自己的主将已经当场毙命了,依旧催马前行。
    这两箭来的太突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前方,况且四周前面就瞧过的,宋兵都是集中在方阵,附近根本就没人,有些人察觉到了这箭射来的大致方向,一来正在准备冲刺,二来放眼望去,哪有宋兵?山坡上也只是些低矮的灌木,根本就藏不住人。
    不过主将毕竟是主将,亲兵还是有些的,周围护卫的亲兵,见主将跌落马下,便使劲的拉住马,并阻挡住后面的骑兵,只是等他们看见地上的野利都赤,哪用得着再用马踏,一箭贯入喉头,任谁一看,都知道绝对回天无术了。
    党项的骑兵队仍然在提速,现在与宋兵相隔还有二百来米,照惯常的例子,后面的这一百米,就要把马的速度跑起来,好进行最后一百米的冲刺,震耳的马蹄声又逐渐的高扬了起来。
    眼见着前方就是横七竖八的躺着自己兄弟的尸体了,还有很多伤马,这时候闻到烟味,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其中一个城守兵的队将跑在队伍前面,也觉得不应该再正面冲击了,骑兵强的就是机动。一般大战,重兵都在中军,骑兵也是多从两翼杀出,先击溃两翼,再直撼中军,虽然对方人数少,也没分左右翼,不过瞧着前面自己人的尸体。这么直冲,肯定讨不了好。
    他正想带着自己的本部人马转向呢,准备绕过冒烟的草堆,从侧面杀进宋兵的队伍,两侧那么单薄,根本不堪一击,正在这时,他只觉得耳边“嗖”的风声一响,暗叫不好,没等他做出任何反应呢。一箭贯脑而入,立刻栽倒马下,和他的上司做伴去了。
    肯定有党项人看见了箭射来的方向,不过这时的骑兵队离宋兵不到百米。马速也提到最高,仓促间谁会理睬这射来的一箭,整个队伍齐声呐喊,冲向前去。
    被自己同伴和战马的尸体绊倒,不管,后面的继续冲,越过去,党项人的骑术的确是不错,高速下还能控马躲开地上的尸体,如今尸横遍野的。他们还能纵马在中间奔驰,并且速度都没慢多少,的确不愧是马背上长大的民族。
    只是越往前冲,离宋兵越近后,马蹄踏在空地上的结果却是非常的不妙,与其说是这些马都喝醉了酒,倒不如说是马在跳摇摆舞,自己也冲了上来,才发现之前的兄弟们的马。根本不是被什么毒烟熏了,而是马都崴了脚,断了腿似的。
    到了近前才知道,宋兵前面的这段路上,的确没有陷阱,也不存在什么绊马索,而是地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小坑,这小坑也不大,坑口比茶盏大不了多少,也不深,也就个三寸左右,大小深度,就是放下一只马蹄还多那么点。
    这些坑还被宋兵特意地用落叶掩饰过,远看是一马平川,近看原来是坑坑洼洼,这党项兵可是全力催马在冲锋啊,寻常奔跑的时候,马失前蹄都可能丧命,现在面前散布着近万个坑,想不失蹄,太难了。
    摔在马下,即便侥幸不被后面的同伴踏到,前面迎接自己的,可不是幸运,而是弩箭。
    太阳也有些偏西了,似乎也不愿意再看下去,一片叶子遮住了太阳,叶片忽然半透明了,阳光透露出那叶片的丝丝脉络,跟人的血管一样美妙和脆弱,有体温、有律动。
    一颗血珠正顺着弯曲的叶茎滑行,到中央,它停顿住了,然后与另一滴汇集,变大,阳光下显得亮晶晶的,比那残阳更加艳丽,闪着邪恶的光彩;叶茎也承受不住它的重量了,接着,它由圆变为椭圆,下半部越来越大,上半部赶来赶细,终于,它停留不住了,滑落跌在地上。
    生命,有时候显得异常地坚韧、顽强;有时候,却又如此的脆弱。
    弥留之际,你会想到王霸么?会想到丰功伟绩么?是否也会后悔一下?南宋的诗人陆游曾写过一首,词里道:“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貉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可惜,死了的人没法告诉陆游,还是别觅封侯罢,回家没事晒晒太阳,看看蚂蚁儿打架,闲暇时自己端壶老酒喝喝,也是人生乐趣。
    只是却没办法,你不杀人,人要杀你!从人类诞生以来,人和人之间的厮杀就没停止过,战争底蕴流淌在一切男人的血脉里,它不仅表现为杀戮,还表现为强悍,绝境,拼搏,冒险,征服,创新,反常规,逆天而动,宁死不屈,伟大的恨等等阳刚品格。杀戮只是阳刚品格所拥有的上千属性中之一种。
    既然不是铸剑为犁的时候,那便杀吧,纵然血流成河。
    后面这队党项人的伤亡没有前面的惨重,因为太多自己人和马的尸体让他们奔驰的不太快了,尽管被弩箭射死的几率大了很多,这在平时的马军与步军的交手中是大忌讳,而眼下,却让很多党项人活了下来。
    既然活了下来,当然便要往前冲,即便前面竖着长抢,即便前面飞着羽箭。
    这次大约有一百余名党项兵杀进了宋兵阵形,鲜血会让怯懦者变得勇敢,而让勇敢者变得疯狂;身陷死地,将逼迫人爆发出动物性本能。
    人的潜在力量原本就是无穷无尽的,只是没得到证实罢了。所以,你认为你能干多少,你就能干多少。你完全不知道你能干多少时,你往往能干得最多。
    这一百来党项人就是疯狂者了,一千多弟兄只剩下自己这么一百人了,其余的就是没死也是躺在地上呼号,深陷绝境,便很容易让人将生死拒之度外,到处是刺过来的长枪,到处是飞过来的长箭,这些党项人已经浑然忘了自己也是一个生命体,自己也会死,他们只知道自己要挥舞着腰刀,把对面那个人砍死。
    狭路相逢,往往是勇者胜!别看之前近千人都这么死掉了,可剩余的百来人,却把宋兵的阵形,搅个稀烂,反而,到处都看到提着腰刀的党项人在追砍拿着弩弓奔逃的宋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