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卓凡微微放缓了语气,说道:“其实,铁路之便民利国,举目已筑铁路各国,皆有明证,只要睁开眼睛看世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怕就怕闭目塞听,凭空臆想,则难免画虎类犬,言不及义,贻笑大方事小,误国误民事大!”
顿了一顿,说道:“就拿电报来说,架设之初,朝野上下,诸多浮议,还有无知之徒窃毁线路。如今怎样?紧要讯息,隔洋越海,万里之遥,转瞬即至——这如果坐船骑马,要多久才能送达?除了军国大事呼应如意,商人们也开始用电报了!做生意最讲究时效,有了电报,早着先鞭,不知道能多做多少生意?”
关卓凡扫视全场,缓缓说道:“请问今日之下,还有人说电报不该办的吗?”
全场静默。
关卓凡说道:“我只盼有些人,不要重蹈电报之覆辙,不要阻碍朝廷富国强兵,不要夺生民之大利!”
这几句话,夹着丝丝金属般的颤音,入耳入心,肝胆震动。
关卓凡拿起徐折的“抄件”,说道:“这上面还有一条,指责铁路‘烟伤禾稼,震动寝陵’。火车远远地喷几口烟,就能呛死庄稼?这般奇谈怪论,到底从何而来?果真如此,英国人、法国人、美国人,不呛死也饿死了!真正是无识之尤!”
“至于‘震动寝陵’,诸位,”关卓凡提高了声音,“先帝是如何‘大行’的,诸位大约都还没有忘记!”
重臣们心中都是一凛。
关卓凡努力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沉痛”:“英法内犯,先帝出狩,辛苦经营数代的圆明园被付之一炬——这是我朝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先帝急痛攻心,可治之病终于变成不讳之疾,药石罔效!时至今日,两宫皇太后每一思之,尤锥心泣血!”
会场上开始骚动起来。
关卓凡厉声说道:“何以至此?不过四字——‘技不如人’!”
“洋人称圆明园为‘万园之园’——诸位,我是亲眼看着这座‘万园之园’烈焰冲天的!百年心血,灰飞烟灭,天地变色!其时,卓凡向天立誓:不雪此耻,誓不为人!”
“则何以报君父之仇?也不过四字——‘师夷长技’!”
“夷之长技谓之何?谓之洋枪洋炮也,谓之铁甲舰也,谓之工矿也,谓之企业也,谓之电报也,谓之铁路也!”
“不如此,就靠徐某人的‘讲义理’‘不言利’,诸位,扪心自问,报得了君父之仇吗?!”
讲到“报得了君父之仇吗”之时,关卓凡已是声色俱厉。
“再这么颟顸下去,不但报不了君父之仇,只怕过不了多久,就会再次招来外侮!”
“到时候,”关卓凡狞笑了一声,说道,“不晓得徐侍讲打算拿什么给人家烧,紫禁城吗?!”
会场内低声哗然。
徐应祥幸好不在现场,不然非昏死过去不可。
待场内议论声慢慢地低了下去,关卓凡高声说道:“我敢说,列祖列宗地下有灵,听到火车汽笛长鸣,必定笑逐颜开,因为,雪耻有望了!”
只听“啪”的一声,有人大声说道:“就是这个话!”
大伙儿看时,乃是睿王仁寿,只见他白须掀动,老脸涨得通红,一副异常激动的样子。那一声“啪”,却是他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关卓凡向睿王点了点头,说道:“王爷明鉴!”
关卓凡略略放低了音量,继续说道:“修建铁路,难免要拆几间房子,迁几座坟头——又如何?咱们中国人讲究的是‘安土重迁’,可不是‘安土不迁’!这个‘重’字,是‘重视’的意思,就是说,只要‘迁’得值,‘迁’得有道理,就该‘迁’!”
“真要像某些人说得那样,家安下了,骨头埋下了,就动不得——那么几千年下来,咱们中国人只好还窝在函谷关内、黄河边上,喝黄水,啃沙子,哪有今日六合八荒的局面?我朝也只好还呆在关外极寒之地,说什么定鼎天下?”
“再说,朝廷也不是不给补偿、不予安置,断不会因为修建铁路,就有人流离失所的,这一层,诸位大可放心!”
讲到这儿,关卓凡转向恭王,说道:“六爷,我的几句刍荛之见,已经说完了,请六爷主持吧。”
恭王面向众人,微笑说道:“哪位还有高见?请一一尽抒吧。”
哪里还能有什么“高见”?
恭王等了片刻,见无人说话,点了点头,说道:“既然如此,我这儿拟了份折子,诸位看一看,如果没有更多的意见,咱们就在上面列名,算是今儿会议的结果,定议复奏。哦,不过不强求,如果哪位不愿列名,另有话说,别具奏折,也请自便。”
大伙儿心想:好啊,连“定议”都事先写好啦。
折子的内容很简单,大致是“查翰林院侍讲徐应祥所奏荒诞不经,伏乞两宫皇太后宸衷烛照,明发上谕,痛加驳斥,以彰是非”,云云。
嗯,还要“明发上谕”,看来后面还有好戏啊。
按以往的经验,像“铁路”这种分歧严重的议题,会后多会拟出两三份折子,分成两三拨人,分别列名复奏;不肯列名,单独具名上折的也会不少。可是,今天的情形实在不一样——
就算有不同意见,谁来领衔再拟另一份折子?或者说,谁敢来领衔再拟另一份折子?
今天的会议,其实根本没有什么“议”,几乎从头到尾,都是关卓凡一个人,在那儿滔滔不绝——长篇大论本没什么稀奇,尽可左耳进、右耳出,你说完了,我听完了,大伙儿该干嘛干嘛。
可是,今天不行!
听罢,有的人热血沸腾,摩拳擦掌,恨不得出门便仰天大呼,挥刀上马,大大作为一番——至于“作为”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有的人思绪起伏往来,脑海中乱成一团,莫辨滋味。
即便是最保守、最“冷感”的人,心中亦是大起波澜——并不是说他们已经接受了关卓凡的观点,有的人还觉得莫名的恐惧——但无论如何,没有人无动于衷。
许多人都隐约感觉到:身边的某些东西正在坍塌,一个未曾见过的新世界在地平线上出现了。
对于这个新世界,有的人惊喜莫名;有的人觉得光芒刺眼,本能地就想合上眼睛——但即便闭上眼睛,还是能感觉得到它的耀眼光芒。
不管怎样,没有办法再装做看不见这个亮堂堂的东西了。
关卓凡说的很多话,不少人还“消化”不了,既不能是其是,也不能非其非,就是一个“招架不来”的感觉,可正因如此,才更有泰山压顶之感!其中,一顶又一顶的“帽子”扔将过来,每一顶“帽子”都是“人臣所不能承受”,躲不开,戴不住,气喘吁吁,只好身子往下低一低,再低一低。
因此,就算有人对铁路还有什么疑虑,但徐应祥“荒诞不经”是板上钉钉了的,你不在折子上“列名”,是否认为徐某人的话还是有些道理的呀?
不少原先不赞成修建铁路的人也在想:这个铁路,也许关贝勒说的对,其实并没有那么可怕,真的“利大于弊”呢?
会场内摆开了一张长长的桌子,奏折铺在上面——奏折颇长,但本身的内容很少,绝大部分的位置是留给大伙儿署名用的。
恭王领衔,先签了自己的名字;接着睿王以下诸王,依次上前,在奏折上署名;接着是关卓凡——这都是没有任何犹疑的。接着,就到内阁大学士了。
大伙儿的目光落到了朱凤标和瑞常两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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