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快步拾阶而上,打下马蹄袖,刚要下跪,关卓凡已伸手拦住,说道:“季翁,你我虽然初次谋面,但神交已久,是真正的知己,不能讲论这些俗礼!”
关卓凡不是假客气,手上是用了力气的,左宗棠的“国礼”便被硬生生拦了回去。关卓凡乃携着左宗棠的手,缓步入内。
然后请左宗棠换了便服,来到书房,落座看茶。
这位历史上大名鼎鼎的人物,是一个矮矮胖胖的老头,筋骨结实,浑身精悍,一张圆团脸,红光满面,却是筋肉横生,腮下都鼓了起来。关卓凡心中暗笑,这副形状,看上去实在不像一个读书人啊。左宗棠才大如海,却是举人底子,始终没能中个进士,自引为一生之憾,不晓得和这个面相有没有关系?
左宗棠满口湖南土腔,然而中气充沛,声若洪钟。他先为借洋款事向关卓凡致谢,关卓凡谦逊了几句,最后说道:“季翁,你尽管放心,你在前方绸缪戎机,后方的饷路、粮路都归我办差,我拍胸口,不能误了西征大军的一两银子、一粒粮食!”
左宗棠大喜,起身长揖,关卓凡也站了起来,拱手还了半礼。
饷事无虞,兵事呢?
关卓凡问道:“西北苦寒,楚军湖湘子弟,这一层,季翁有没有什么打算?”
左宗棠心中暗赞:此人名下无虚,只一句话,就问到关窍了!
他说道:“是,楚军都是南方人,一不耐严寒,二不惯食麦,原班拉到西北,战力是要打折扣的。我只挑三千精锐,另在湖南再新募五千。这八千算是我的亲兵,我就带这八千兵出关。其余大部,都在陕甘当地招募。”
关卓凡微笑道:“好,和关中豪杰共事业!”
左宗棠眼睛一亮。心想这个说法妙!不由哈哈大笑道:“知我者贝子也!贝子说的好,宗棠就是要‘和关中豪杰共事业’!”
两个人说的冠冕堂皇,但关卓凡知道,左宗棠如此行事的真正原因,是楚军大部已不堪再战了。
清末有战斗力的军队,如湘军、淮军、楚军,都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只能打一场战争,这场战争结束,心气便衰。便不堪再用。历史上,湘军打平洪杨之后,淮军打平捻子之后,就是这种情况,而且。从将到兵,莫不如是。
现在,楚军也遇到了相同的问题。左宗棠以陕甘籍士兵为主力,南北差异、水土不服当然也是原因,可如果仅仅是这一个原因的话,左宗棠又为何要在湖南新募五千士兵?
这种军队,关卓凡称之为“一次性军队”。
究其竟。是当时从军,不过“当兵吃粮”,想激起士气,只能拿“发财”诱惑,所谓“不死就享福”。战争结束,果然不死的。腰包里揣满了银子,唯一要做的事情自然是“享福”,有谁还愿意再去打仗?
还是那句话,“鹰不能饱,饱则远飏”。
这是农业社会军队区别于工业社会军队的最显著的地方。
关卓凡建设、改造轩军。就是要把轩军这样一支诞生于农业社会的军队,脱胎换骨为工业社会军队。
考察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三人,在“战后”种种心态行为,是一件颇为有趣的事情。
朝廷派曾国藩去剿捻,曾老头毫无兴趣,拖拖拉拉,哼哼唧唧,说的好听点,叫“位高畏谤、持盈保泰”;说的不好听,就是心气已衰,“见困难就让”。
李鸿章和老师不同之处在于,战争结束,功名利禄愈加热衷;和老师相同之处在于,一样地不想再打仗了。
原时空,平回的重任,朝廷原本想交给淮军的,但李鸿章哪里肯干?这个活计,无比辛苦,没有十年八年,办不下来,一个不小心,死在西北都有可能。朝廷不得已,平回的差使才落到了左宗棠手里。
而李鸿章,在后方兴致勃勃地办他的海防。彼时中国最重要的军事建设,就这样交由一个根本不想打仗的人主持。
某种意义上,甲午战争中,淮系在海、陆两条战线上的糟糕表现,在李鸿章拼命推脱平回的时候,就已经基本确定了。
左宗棠算是那个时代的异类——打完一仗还想打第二仗,打完第二仗还想打第三仗,他不一定爱好战争,但却是真正地“勇于任事”,不挑肥,不捡瘦。
这是关卓凡交结、礼遇左某的真正原因:如果哪天“天下有事”,关卓凡认为,偌大中国,真正能给他造成麻烦的,只有一个左宗棠。真有那么一天的话,关卓凡希望,左宗棠不会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左宗棠说道:“陕西大乱,贝子挥斥方猷,俄顷而定,此间机宜,我要向贝子好好地请益。”
关卓凡笑道:“前辈面前,本来不敢随便卖弄,但我平陕,确实有一点小小心得,觍颜就教方家,请季翁斧正。”
第一要用大炮。
回匪拖家带口,机动性并不好,大都凭据堡寨顽抗。除非占据大城,不然通常情形下,回匪的堡寨多用土筑,抵抗不了拿破仑炮一类洋炮的轰击,只要在寨墙上轰塌一个缺口,回匪军心自乱,此时发动冲锋,便可击溃獠顽。
第二,要步骑配合。
火炮辎重沉重,官军的机动性比回匪也好不到哪里去,而西北地域开阔广大,骑兵的作用便十分重要。关卓凡的心得是,骑兵不要用于正面冲击,而是负责“扰敌”,“粘敌”,使敌人既无法从容休整、布阵,也无法摆脱我主力步兵的追击。
骑兵配合步兵发动攻击的时候,也应该坚持侧翼袭扰的原则,不要跑到敌阵的正面。
以左宗棠的眼光,自然看得出关卓凡这两条确是真知灼见,当下连称“受教”。
关卓凡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平陕,最大的憾事,就是未能生擒或击毙白彦虎。匪酋之中,此獠最为狡黠凶悍,若能在甘肃境内除掉他是最好的,不然将来入疆平叛,必定还有很长的首尾。这一点,请季翁留意。”
左宗棠深深点头。
两人谈得愈来愈是热络,左宗棠觉得火候差不多了,终于把那个经已筹划了半年的企图摆了出来。
左宗棠说道:“轩军天下强军,我佩服之至!这一次西征,总还要借重轩军的大力。宗棠冒昧,乃有不情之请:贝子可否借我一团人马,共襄大业?也为贝子一竟未了之愿!”
关卓凡笑道:“楚军,轩军,本是一家,况乎季翁爱重?我拨两个步兵团,一个炮兵团,再加一个工兵营,供季翁差遣!”
这个要求,张嘴之前,左宗棠并无十足把握遂愿,没想到关卓凡不但一口应承,还主动翻番,正是所望甚奢,所获更奢,不由大喜过望,起身离座,一个千儿打了下去,说道:“多谢贝子!”
关卓凡受了他这一礼,然后长揖还了半礼。
左宗棠表示,这支轩军,保持独立编制,“听调不听宣”,他不视作部下;领军的将领,他要请旨加级;轩军所有行动,必事先征得该将领的同意。
还有,左宗棠说道:“我晓得轩军军中仪注,采用西法,这个,自然全如其旧,不需要做任何更改。”
关卓凡心想:“左骡子”还是很识窍的嘛。
看看时辰已经不早,关卓凡说道:“季翁,今天是不是还要去拜见恭王?”
左宗棠这才想了起来,答了声“是”,掏出大怀表一看,不由“啊“了一声。关卓凡笑道:“时候不早,我就不虚留你了。恭王那里,是一定要留你用饭的,我和几位军机,大概都是陪客,有什么话,咱们晚饭的时候再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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