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穿着破烂棉袍,在外头远远监视着这一切的,是小成子从宫库里派出来的一个苏拉,平日里有什么宫外的杂事,安德海和小成子总是交给他来办,算是一个“狗腿子”。每次办事,都还有一两二两的这一回,赏得尤为丰厚——在这个宅子外面蹲守,每天给五两银子!
为了这一份银子,虽然天寒地冻,这苏拉却也心甘情愿,每天揣两个烧饼,从早到晚瞪大了眼睛,到底在这一天把关卓凡等来了。
虽然亲兵们在下警戒的时候,早已把这一般闲杂人等远远赶开了,但有这远远地一眺,已经足够了。那苏拉从中午守到下午,直到天色将黑,见到关贝子从院子里出来,车驾启动,这才赶回了宫里,到差房把自己的衣裳换了,来见小成子,把自己所见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关贝子晌午前进去,傍晚的时候才出来?”小成子追问一句,“你没看错?”
“贝子爷我还不认得么?错不了!”那苏拉冻得脸色发青,吸着鼻涕说道,“再说,除了亲王,就只有贝子爷才有那样的排场。他的亲卫,那个叫图林的,就一直守在院子外头。”
“行,这事算你办完了!”小成子在荷包里挖了挖,拈出两张小票子递给苏拉,再想一想,又挖出了一个二两的小银锞子,塞在苏拉手里,“看你冻得鼻涕哈啦的,再给你加二两!”
那苏拉欢天喜地地去了,小成子一点也不耽搁,赶在各宫的宫门下匙之前,到长春宫,把安德海叫出来了。
“这还有王法么?”听完小成子的话,安德海惊喜地说,“连婶娘都不放过。”
“不光是婶娘,还是个贼婆娘。”
“就是,他这胆子也太大了。”
“就是就是,听说那婆娘长得特别妖,男人一见到她,个个都没了魂!”小成子绞着手指头,愤愤地说,“这个臭不要脸的贱人。”
吕氏要脸还是不要脸,安德海也没怎么往心里去,他所想的,是该怎样把这个最新的“情报”,报给慈禧知道。
上回给太后说小话,告关卓凡花钱如流水,结果没得着什么彩头,差点还让关卓凡弄了个双俸,这让安德海心里很不好过,足足难受了两天。不过他倒是不灰心,迎难而上,到底把关卓凡的这个痛脚捉住了。
他心想,坐实了关卓凡的这一桩事,太后未必还会回护于他关贝子?
进言的机会,很快就有了。这一天歇朝,慈禧起床比平日略晚,由宫女伺候着盥洗了,再由梳头的太监,花了半个时辰,替她梳了一个最中意的式样。等到一切都弄好,穿着那件簇新的绣着暗花的龙袍,在那面落地的大穿衣镜前面,左顾右盼。
“太后穿这件袍子,真是好看。”在一旁的安德海,媚笑着说道。
“是么?”慈禧没有回头,嘴角带笑,看着镜中的自己。脸庞仍然是光滑白皙,一丝皱纹也没有,身段也保持得很好,在二十九岁的年纪上,足可以自傲了。
“洋人的这个琉璃镜子,还真是好。”她的心情好极了,赞叹道,“什么东西,都看得真真的。”
这是关卓凡从美国带回来的“贡品”,除了进给宫里面之外,各个王府,也都有分赠,不过最大的一面,自然是摆在长春宫。
“是,关贝子最喜欢这些洋玩意,在府里也摆了不少呢。”安德海暗暗在心中拿着劲。
“是么?”慈禧还是在镜子前左扭右扭的,随口说道。
“是啊,听说就连城东的那一处外宅,屋子里的墙上也都拿琉璃镜子镶满了,”安德海添油加醋地说,“连天花板上都是镜子。”
“什么外宅?”慈禧面色一沉。
“人人都知道啊,就是他那个婶娘,关贝子天天都要从晌午待到晚上的……”说到这里,安德海仿佛忽然醒觉似的,惊恐的捂住了嘴。
“你胡扯!”慈禧扭过头来骂道,“什么脏的烂的都敢拿到我这儿来编排,打量我收拾不了你么?”
“奴才不敢欺瞒太后,”安德海哭丧着脸,跟犯了绝大的错似的,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这是宫库里的一个苏拉亲眼所见,奴才再不敢说了。”
慈禧的脸色变得煞白,嘴角抽动着,额上一根青筋隐现,不停跳动。这是她少有的形容,亦是要绝大爆发的前兆,饶是安德海这样的,也不由得心惊胆战。
“你已经说了!”慈禧咬着牙,低声喝道,“给我掌嘴!”
“嗻,小安子该死!”安德海抡起巴掌,一下一下大力抽在自己脸上,每打一下,就要骂一声“小安子该死”。片刻之间,两边脸便都被打得通红,高高肿起。
只是虽然痛在脸上,但心中那份快意,却无可形容。
慈禧心中的怒火,只被小安子自抽的这一顿嘴巴稍稍平复了些许,很快便又熊熊燃烧起来,只觉胸中一口闷气堵在喉咙这里,无可宣泄。她铁青了脸,纹丝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拿眼风扫视着屋内屋外的太监宫女。往日这样的时候,必得拿一个人来做法,随便寻个错处,或是痛骂一顿,或是打上一顿板子,把那口气发出来,才能好些。
偏偏现在这些太监宫女,见到连安德海都触了这么大的霉头,一个个控背弯腰,做事小心翼翼到了极点,大气都不敢出,又哪里有错处让她抓住?这一口气出不来,俞觉心中翻腾,五味杂陈。
安德海所说的话,给了她极大的刺激——她虽不算是善妒的女人,然而毕竟不是木头人,想一想吕氏那间大屋之内,四壁天花都为西洋琉璃镜子环绕,屋内的大床之上,关卓凡健硕的身体,压在吕氏不着寸缕的身子上,而两人辗转纠缠的情形,都为大琉璃镜子映照得清清楚楚,便仿佛有数十对人儿一同在喘息呻吟一般,那是个什么景象?心中那一份酸涩和难过,真是难以言表。
然而这还不是让她最生气的,她最无法释怀的地方是,关卓凡居然敢不听话!
关卓凡养一外宅,不会叫她生这么大的气——但养谁都可以,就是这个吕氏不行!
因为这个吕氏,她是扎扎实实叮嘱过他的,不要去碰!为了替他留面子,话已经说得很委婉了,连“我不是吃干醋”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而且对于吕氏,也并没有赶尽杀绝,告诉他可以“打发她一个衣食无忧”,算是给足了台阶。
谁知给足了台阶,竟不肯下,不但不管不顾地收了这个女人,而且照安德海所说的情形来看,还要在那儿天天从晌午待到天黑,把自己对他所说的话,当成了什么?
是耳边风,甚或以为自己是在求着他?
君无戏言!慈禧在心里想道,这跟说话的语气无关,不管是和风细雨,还是疾言厉色,对他关卓凡来说,都是旨!君是君,臣是臣,主是主,仆是仆,这里面的分野,一丁点儿也不能弄混!
还有,扪心自问,自己的“嫉妒”还在其次,摆在前头的,实实在在是觉得吕氏红颜祸水——叫他不要碰吕氏,实实在在是为他好!他这么置若罔闻,还有一点良心剩下来么?
“摆驾,”慈禧想定了主意,冷冷地吩咐道,“到东边儿去一趟。”
“嗻,奴才这就伺候太后过去。”安德海从地上爬起来,就要去传御轿。
“下贱东西,”慈禧不耐烦地说,“你瞧瞧你那副样子,能见得人?赏你两天假,滚回去歇一歇吧。”
安德海知道,太后要往东边去,自然是要跟慈安商量如何处置关卓凡。这是大快心扉的事情,恨不能亲自跟去听一听,然而自己的脸上又红又肿,也确实没法在太后面前伺候。赏假两天,也算是不小的恩典,足见太后对自己的气已经消了,赶紧满心欢喜地跪下磕头谢恩。
于是由副总管李进喜和一大群太监宫女伺候着,从长春宫起轿,浩浩荡荡地一路向东,绕过中间的交泰殿,从景和门进了东六宫,拐上左边的宫道,再走了没有多远,就来到了慈安太后所住的钟粹宫。
慈安太后已经得了报,从寝宫里行了出来,在屋子门口迎上了慈禧。等到两人携手进了屋子,一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了,直到午膳都已经摆好,话还没有说完。
第二天上朝的时候,倒是不下雪了,不过仍是铅云低垂,天边还隐隐有雷声传来。
等到军机大臣们进了殿,只见两位太后端坐在帘子后面,纹丝不动,说话的时候,就连旗头上挂的穗儿,也是没有一丁点的摇晃。
要说的事情有两件,都是由关卓凡来开口。一件是工部郎中孙家英告侍郎谈天成中饱私囊的案子,因为查无实据,因此吏部申请结案,孙家英以下告上,该交部议处。
“也不知道查清楚了没有,”慈禧冷冰冰地说道,“且摆一摆。”
关卓凡一愣,“且摆一摆”算是什么说法?不过太后既然已经这样开口,他也只好应了,说下一件。
第二件是报山东直隶旱灾抚恤得当,打算优叙嘉奖当地官员的事。
“抚恤得当?”慈禧干巴巴地说,“我倒听说京里的流民,可是一点没有少,去查一查,是不是从直隶山东逃难过来的?”
连碰了两个钉子,这在关卓凡而言,是绝无仅有的事情。一时之间,养心殿里的气氛变得颇为尴尬,大家都不便再说话,各自在心里咂摸着味道。
“六爷,最近怎么没看见大妞啊?”慈禧的语气缓和下来,向恭王说道,“就连过年的时候,也没进宫来拜个年。”
这个大妞,说的是恭王的长女。她从小就经常往宫里走动,跟她妹妹敦柔格格一样,极得两位太后的喜欢。
“太后日夜操劳,她一个小丫头,不敢让她再来给太后添麻烦。”
“能有什么麻烦?皇帝和敦妞也想她了。”慈禧摇头道,“而且说到底,我们姐俩是她婶娘,她经常进来磕个头,也是应份的。礼仪上的事儿,不能乱了。”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的重,恭王无言以对,只能躬身答一声“是”,关卓凡的心里,却是咯噔一下。
“传旨,”慈禧淡淡地说,“着恭亲王奕长女,晋封荣寿公主。”
“臣……”恭王目瞪口呆。忽然给这样重的赏赐,不能不辞一辞,“臣不敢当。”
“大妞尽当得起了,写旨来看。”慈禧是不容分辩的语气,只说了这一句,便转而说起别的,“皇帝的学业,还得再加紧,我看弘德殿还是再添一位师傅,你们下去商议了,有合适的人选,举荐上来。”
“是。”
“关卓凡,听说这阵子,你的身子不大好。”慈禧的语气之中,听不出喜怒哀乐,“虽说还年轻,可也别打熬得太厉害了。你弘德殿的差使,暂且不用去了,等你养好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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