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在春山居一直商量到入夜,人都已经醺醺,这才喊了轿子,各自散了。明山回到家里,婆娘见他醉成这样,跟个丫鬟一起替他收拾了,扶上床,嘴里不免埋怨了两句。
“你个妇道人家,懂得什么!”明山醉得不行,嘴里嘟嘟囔囔的,向床上四仰八叉地一躺,转眼便已鼾声如雷。
待到第二天上午醒转,只觉头痛欲裂,一时竟是想不起自己为了什么喝这么多酒,昏头涨脑地喊自己媳妇进来,要水喝。
“没那个酒量,还非要跟自己身子过不去!”他婆娘一边拿热手巾给他,一边数落着。
“我昨个儿是跟谁喝酒来着……”明山拿热手巾擦着脸,自言自语道。
“谁知道你!”他婆娘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一进门就胡言乱语的,连说都说不得了。”
“哦?我都说什么了?”明山呆呆地问。
“啊哟,都是了不起的话,”那婆娘笑道,“什么这回一场大富贵跑不了啦,什么贝子爷都不在话下啦……你明老爷下辈子投胎,许是要投在皇家?贝子都不在话下,敢情是要当王爷了,那可好呢,我也跟着当一回福晋。”
那个碎嘴婆娘还在唠叨着,明山已经把昨天的事想起来了,脸色蓦地变得煞白,冷汗唰的就下来了,隔夜的宿醉带来的那种恶心感,忽地涌上来,急忙把手巾一甩,跑到马桶旁边干呕起来。
吐了半晌,才觉得心头烦恶稍去,定了定神,挥挥手让媳妇出去,自己坐在炕沿上发呆。
明山跟安德海和小成子这样的太监不一样,行事多少还知道深浅。昨天在那个小小的包厢之中密语,酒酣耳热之际,顺着安德海的话风,卖弄才学,只觉得天下无难事。
现在清醒过来想一想,自己跟着安德海,要插手这个天字第一号的大案子,而且安德海的主意,竟还都是自己给他出的。自己这几年虽然混得风生水起,可是在关卓凡面前,亦不过是伸出一个指头就能捻死的人物,但凡有点差错,那是要粉身碎骨的!
然而再想想那上百万银子,白花花堆在眼前的样子,明山又有些含糊起来。所谓富贵险中求,这样一个大好的机缘,若是就这么白白扔掉,又觉得舍不下。
就这样心大心细,天人交战了半晌,到底还是咬了牙,吩咐下人喊了轿子,到内务府来找人讨个主意。
要找的人,叫做文锡,五十多岁,赏着三品顶戴,是内务府最重要的“广储司”的“总办郎中”。在内务府里边,几位内务府大臣之外,就得数到这个文锡了。
两个人算是远亲,明山在内务府之内有请托的事情,多半便是托了文锡来办,文锡从他手里得的孝敬也很不少,时候长了,慢慢变得跟一家人一样,熟不拘礼。
然而这一天,明山却格外客气,见到文锡,照足规矩请了一个安,恭恭敬敬喊了声:“文大爷!”
“嘿——日头打西边出来了,这倒新鲜!”文锡先是一愣,继而笑道,“又想在我这儿打什么主意?”
“不敢,”明山陪着笑说,“是有一个事,要跟您老讨教。”
文锡点点头,把一支水烟拖过来,拿纸媒点燃了,吸了两口,这才望向明山,等着他开口。
于是明山把重修圆明园的事,从中能够有多大的好处,很起劲地向文锡说了一遍、
“这事我听说了,先头六爷,后来关贝子,都不同意。”文锡干脆地说,“特别是关贝子,他不点头,你那说的那些个好处,都是痴心妄想。”
“也不见得非得他点头……”明山瞧着文锡的脸色,试探着说道,“文大爷,我觉得关贝子上台之后,对咱们内务府好像也不怎么待见,还不如宝大人他们,您老说是不是?”
“你想说什么?”文锡警惕起来,“有一半没一半,藏着掖着的,我听不懂。”
明山这才吞吞吐吐地,把通过内务府联络宝鋆,进而恭王,跟宫内合力把这件事办成的意思说出来,隐隐约约地表明,若是有人不同意,何妨换个能同意的人来主事?同时指出,内务府从中能够得到的分润,至少有两成,而宫里头亦有西太后身边的人物,总承其事,有把握说得进话去。
“文大爷,您老的见识广,”明山很艰难地把事情说完了,咽了口唾沫,眼巴巴地望着文锡说道,“您说这件事,办得办不得?”
文锡的脸上变得面无表情,抱着那一支水烟,咕噜咕噜吸个没完,半晌没有言声。明山亦不敢去打搅他,耐着性子在一旁慢慢地等。
“唉,”文锡总算抽完了烟,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真是再不错的。”
“文大爷……”明山陪着笑问道,“您是说……?”
“我是说,你脑仁儿让狗给吃去了!”文锡盯着他,幽幽地说,“我知道你跟小安子走得近,以前他帮咱们办事,咱们也帮他办事,谁也不欠谁什么。现在说修园子,让咱们拿两成,他拿内务府给他白当差么?”
“成数还可以再商量……”明山辩解似地说道。
“你怎么就不明白,根本就不是成数的事儿!”文锡手里搓着纸媒,点着明山说道,“说的是小安子太张狂了,内务府就没在他眼里,现在连关贝子都不在话下了?眼见他这是要惹大祸的!我告诉你明山,趁早躲远一点,不然小安子疯,你也陪着他疯,总有你后悔的那一天。”
“还有,方才已经跟你说了,先驳修园子的就是六爷!现在你要六爷宝大人自个儿把自个儿的话吃下去——说你脑仁儿让狗吃去了,有错吗?”
文锡的话,不仅等于是封死了通过内务府,联络恭王一脉的路子,而且是对明山极严厉的警告。等明山讷讷地从屋子里辞出来,里面的衣服都被汗湿透了。
要不要躲远一点呢?明山彻底拿不定主意了,不知道自己跟安德海之间,还能不能摘得开。想来想去,到底对安德海的权势和在西太后身边的地位,仍抱了一丝想头,于是决定,先看一看宫里的动静,再做打算。
关贝子的日子,却是过得正舒坦,一丝一毫也没有想到,这几个人已经起了对付自己的心。
也难怪,西征美洲,东裂日本,都进行得顺风满帆。回国之后,镇压捻军,扑灭回乱,也不过是指顾间的事情。至于锁拿苗沛霖,则以轩军的战力,根本连一枪一弹也没费,就轻轻松松地办了下来。
现在的局面,除了江苏上海的大本营,浙江也掉到了自己手里;张勇提督山东,伊克桑提督安徽,都是盘踞要津;华尔等一班入籍的洋将官,亦以自己的马首为瞻。京城左近,则有吴建瀛的一师精锐,图林的近卫师也近在咫尺,而城内的步军衙门,更是亲信遍布,随时都在掌握之中,一旦有什么变故,不信有谁能够抗手。
不远的天津,更有数万只听命于自己一人的大军驻扎。
至于朝廷这一面,自己参赞机枢之后,连恭王这样的狠角色,皇亲国戚,党羽遍布的铁帽子王,都让自己斗了下去,而最难得的,是赢了政争,却不曾跟恭王一派的人马决裂,很有些得力的人才,能够收归己用。
现在环顾上下,惇王昏庸,醇王疲弱,都不是可以担当大事的人,不知道还有哪一个,能够对自己的地位有所威胁?总领枢臣的人选,自是非自己莫属。
这些事情,当然离不开两宫的力挺。自己有擎天保驾之功在前,有东征西讨的劳绩在后,只要哄住了两宫,帘眷不减,那么不管自己想做什么,都有宽阔的余地。特别是慈禧,总不至于帮着别人来对付自己的。
而说起洋务,虽然中间也有过些磕磕碰碰,该做的那些事情,有的快些,有的慢些,可毕竟都是在往前走,倭仁这一班卫道士、保守派,也全被自己压制,声光已不复往日之盛。何况现在自己又以教授小皇帝新学的名义,占了“帝师”的身分——新学跟洋务,原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从今往后,谁敢反对洋务,那不就是在反对皇上?
看来“欲将大笔,重写春秋”这八个字,也没有多难!
这样的好局面,是自己奋斗经年才得来的,只要按部就班地走下去,终有一日,能把心中所想的事,做成了它!这么一想,多少有志得意满之感,觉得可以象诗里面说的那样,“我自横刀向天笑”了。
想到这句诗,不由得又把苗沛霖想了起来——这样一句气势磅礴的大作,居然是出自这个土豪之手,实在是匪夷所思,好在后来有谭嗣同的发扬光大,才不至于埋没在无名之中。
不过人总得有歇口气的时候,关卓凡这样想道,奋斗五载,稍加喘息,似乎也说得过去?
之所以要拿这个理由替自己开解,实在是因为最近奋斗的时候少了一点,歇的时候多了一点,而说稍加喘息,则多半是“喘息”在吕氏的房中。
开始的时候,是定了一个“偶尔”的“章程”的,但城东吕氏那处宅子好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关卓凡很快就陷于温柔乡中不能自拔,见天儿的,就要往那里跑。
以致有时候,连正事都耽搁了。
他这样的情形,时候稍长,连白氏都瞧出了不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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