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眼睛一亮,说道:“我晓得,是‘飞将军’!”
关卓凡赞道:“皇上真是聪明。这个李广,是前汉时候的一员大将,他守边的时候,匈奴对他,是又怕又佩服,号曰‘汉飞将军’。”
从师傅那里得到“真是聪明”的考语,对小皇帝来说,实在是极罕有的,当下不由兴奋得小脸通红。
关卓凡说道:“李广的名气好大,武帝即位,把他从边郡调到京城,做了将军。说来奇怪,自从李广升了官,开始独自带领大军出击匈奴,却是打一仗,败一仗。到了后来,武帝都不敢叫他领兵了。”
关卓凡顿了一顿,问道:“皇上想一想,这是为什么呢?”
小皇帝的眼睛骨溜溜地转了一轮,说道:“他没本事嘛!”
关卓凡心里感叹:其实是多么简单的一个问题,无数读饱了书的人,千百年来争论不休;尚未成年的孩子,因为没有成见,却反而可以轻松识得其中关窍。
关卓凡微笑道:“这位‘飞将军’,武艺是很高的。他打猎的时候,把草丛中的一块大石头当成了老虎,一箭射去,大半只箭矢没入了石头中——皇上拉过弓,自然晓得,这得多大的臂力,多好的箭术啊?”
“可是,带兵打仗,将军要做的,是排兵布阵,不是冲锋陷阵;将军的武艺高不高,甚至会不会武艺,其实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
“皇上晓不晓得,这个排兵布阵,最紧要的是什么?”
小皇帝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晓得。”
关卓凡说道:“是纪律。排兵布阵,令行禁止,才能‘如心使臂。如臂使指’,才能打胜仗。不然,叫进攻。偏向后退;叫往东,偏要往西。这个仗,还怎么打?”
这些都是小皇帝听得懂的,他睁大了眼睛,连连点头。
关卓凡说道:“这个纪律,就是管人。做将军的,既要管好自己的部下,也要管好自己。”
“管好自己的部下”好理解。“管好自己”是什么意思?
关卓凡晓得小皇帝的疑惑,说道:“有一次,李广打了败仗,被免了职。空闲得很,就大晚上的跑到山里打猎。回来的时候,在一个叫做霸陵的地方,被驿亭的亭尉拦住了。嗯,那个时候。遵照朝廷的章法,晚上是不许通行的。”
关卓凡略停片刻,以便小皇帝“消化”。
然后继续说道:“李广的从人说,‘这位是故李将军。’亭尉说,‘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故”也!’李广没有法子,只好在驿亭外面待了一宿——当然,气得要死。请问皇上,这位亭尉做的,对还是不对呢?”
小皇帝响亮地回答:“当然对,这是王法嘛!”
关卓凡喜道:“皇上圣明!”
顿了一顿,说道:“不久,武帝重新启用李广。这位‘飞将军’上任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把那位亭尉调到自己的军中。然后,一刀砍了他的脑袋。”
小皇帝“啊”了一声,说道:“这不是无法无天了吗?”
关卓凡淡淡一笑:“这就叫‘管不好自己’了。李广既然‘管不好自己’,那么,他能不能‘管好自己的部下’呢?”
关卓凡缓缓说道:“李广行军的时候,队伍是很乱的,没有什么行列阵式;安营扎寨,也是一样,三三两两,士兵们爱呆在哪里就呆在哪里,也不派人警戒巡逻——皇上想,如果敌人突然发起进攻,可怎么得了?”
讲到这里,不但小皇帝似懂非懂地听入了迷,就连醇王、倭仁、徐桐、翁同龢几个,也竖着耳朵,听得住了。
关卓凡说道:“所以,‘管不好自己’,必然‘管不好部下’。这样的人,武艺高强,带领几百个兵,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是好的;可要给他几千兵、几万兵,他便摆不开,玩儿不转了。”
又顿了一顿,说道:“所以,李广做边郡太守的时候,小打小闹,无往不利,匈奴人也怕他;等到当了将军,率领大军作战,便打一仗、败一仗了。”
到了这儿,今天的“书”便算“讲”完了;但课程却只进行到一半。接下来,关卓凡要小皇帝自个儿复述方才“讲书”的内容。
这么做,是为了加深小皇帝的印象,训练小皇帝的表达能力;还有,你不把功课从头到尾“背出来”,回去了,两位御姐怎么晓得俺的“书”讲得好呀?
“背”是“背”,但不是“死记硬背”,而等于是“说故事”,所以小皇帝很有兴趣。开始的时候,磕磕巴巴,掉三拉四,关卓凡在旁,一一提点,不断鼓励。如此两三遍下来,从头到尾,基本流畅了。
看看时辰,已经到了午初,关卓凡宣布“下学”。
小皇帝犹自不舍,看着图画,问道:“关师傅,这后面的几位将军,是什么人呀?”
关卓凡微微一笑,说道:“这个嘛,下次讲书,臣慢慢儿说给皇上听。”
这是“下回分解”的意思,小皇帝心痒难搔,可没有法子,只好乖乖下学,由黄敬忠等太监前围后绕,送去长春宫进午膳了。
关卓凡的第一次“讲学”,极其圆满。
午膳的时候,没等两宫发问,小皇帝自己就滔滔不绝,把关师傅的功课,由头到尾,讲了一遍。
新师傅,特别是那位关师傅,讲书讲得好不好,当然是两宫皇太后非常关心的事情。但原先并未打算在午膳时候询问,因为小皇帝进午完膳,还有“国语”功课,不想叫他吃不好饭。
小皇帝主动“报告”,可是以前没有过的事情。
听他竹筒倒豆子般,理路清楚,叙事明快,有些道理连慈禧都觉得“茅塞顿开”,耳目一新。
小皇帝这“背书”的“水准”,更是前所未有!
两宫又惊又喜。而且,小皇帝心心念念,已在挂着明天的功课,如此“上进”,也是头一遭。
两宫膳后议论,慈安感叹:“皇帝好像变了一个人!这个关卓凡,会变戏法吗?”
慈禧心中得意,想到那班外官,啰啰嗦嗦,心说看你们还怎样说嘴?
确实不太好说嘴了。
先从倭仁这儿,对关卓凡的印象,就大有改观。
李广的事例,听在倭仁耳朵里,认为关卓凡以此对皇帝“橘谏”:广心胸,守制度。
他对徐桐叹道:“‘君子过言则民作辞,过动则民作则’,‘君之行虽过,而民尤以为法’,天子行止,稍有逾矩,臣民即惶惑无以法则。关贝子以李广做譬喻,皇上年纪小,更容易听得进去,算是苦心孤诣了!“
这个调调,和倭老先生板起脸来给皇帝说的种种大道理,异曲同工嘛。
还有,不论是蒙旗的倭仁,汉旗的徐桐,还是汉人翁同龢,都有一个概念:旗人亲贵“不读书”,“不读史”。可关卓凡显然不但“读”,读得还很透彻,深入而能浅出,某些见解,连倭、徐、翁几个,也未必就能生发得出来。
此人年少而立奇功、得大名、享厚爵,实非幸致!
“总司弘德殿稽查”的醇王,当了大半年的“旁听生”,今天是第一次把“功课”听了进去。他生性好武,李广的事情很对他的脾胃。之前,他一直以为李广“数奇”,运气不好,没想到这位名动于后世的“飞将军”,竟是个“没本事”的?
下了学,醇王还发了半天的愣。
其实,李广的“没本事”,还不止于此。他的部队,战役准备、后勤保障,也是一塌糊涂。不过,一堂课要有一堂课的重点,贪多嚼不烂。关卓凡想着,其他的“点”,也要用得其所,现在先放一放,以后再说。
从弘德殿出来,关卓凡长出了一口气。这新年第一课,应该是过关了。
事实上,关卓凡这个皇帝学生,不是一个好相与的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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