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了,”慈安觑着慈禧的颜色,用一种少有的热切的语气说道,“明年一开春,就可以入住颐和园了!”
顿了顿,“之前,我也去过了一趟颐和园——哎哟,真正是一片神仙洞府!一点儿也不比圆明园差!”
她换了口气儿,正待继续往下说,慈禧心中,已是大大一跳,说道:“明年一开春,就可以入住颐和园了?——这么快的?”
慈禧这句话,半路插了进来,算是打断了慈安的话头,可是,慈安夷然不以为意,点头说道:“是!——他言之凿凿,不能有假!这种事情上,他这个人,一向……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绝计不会忽悠咱们的!”
这个“忽悠”,隐然呼应之前慈禧对关卓凡的指控,不过,慈禧承认,“这种事情上”,“他这个人”,确实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这一点,不必置疑。
“哟,我还以为,”慈禧尽量保持着自己的平静,可还是流露出了一丝压抑不住的惊喜,“颐和园那么大的一个工程,总还得两、三年的功夫,才能够……完工呢!”
“倒也没有全部完工,”慈安说道,“不过,他说,整个园子,分东、西、南、北、中五个区,其中,东区和南区已经完工了——南区最早完工,嗯,之前,你也是去过的;咱们平日,则是住在东区的,这一片儿,目下正在装修收尾,年底之前,什么都能拾掇好,过了年,开了春,就可以进去住了!”
“啊……”
慈禧怦然心动。
想了一想,“东、西、南、北、中五个区,这个分法,我倒是第一次听说,嗯,南区——大约就是‘涵虚楼’、‘十七孔桥’那一带吧?”
“是!”慈安说道,“就是‘蓬莱三岛’那边儿——嗯,‘蓬莱三岛’里边儿,‘涵虚楼’你是去过的,目下,除了‘涵虚楼’,‘治镜阁’和‘藻鉴堂’,也都弄好了,‘蓬莱三岛’……正经齐全了!”
慈安说到“‘涵虚楼’你是去过的”的时候,慈禧的脸上,不自禁的微微一红,当年和“他”在“涵虚楼”上缠绵宛转的旖旎风光,历历在目,不由心旌荡漾,神飞天外,颇有些难以自已了。
慈安倒没有发现慈禧的异样,继续说道:“中区、西区、北区,虽然还没有完工,可是,颐和园忒大了,隔着湖、隔着山,中区、西区、北区那边儿兴作施工,对东区、南区这边儿,一点儿影响也没有,咱们尽可以安安生生、悠悠闲闲的住着!”
顿了顿,兴致勃勃的,“剩下的工程,其实也不算多了,他说,明年之内,中区、西区,就可以完工了;北区呢,稍迟一点儿,后年吧——不过,北区是后山、后湖,隔着座万寿山,平素咱们也瞧不见,迟就迟点儿呗!”
“中区、西区……佛香阁,应该是在中区吧?”
“是,”慈安说道,“是在中区,上一回,我去颐和园,可是亲眼瞅见了,这个佛香阁,大模样其实都已经有了,哎哟,那么大的一个阁子,立在半山腰,真正是……雄伟呢!”
顿了顿,“圆明园都没有那样子的阁子!”
慈禧悠然神往,“姊姊,咱们在那种去处,供佛、礼佛,佛祖、菩萨一定更加乐意,一定觉得,咱们真正是诚心诚意的。”
“可不是?”
慈安、慈禧,都是信佛的,且都是十分虔诚的那种。
“‘清晏舫’……应该是在西区吧?”
“对……哎哟!”慈安轻轻的拍了下手,笑着说道,“我忘记跟你说了,西区虽然还没有全部完工,‘清晏舫’可是已经完工了!”
顿了顿,“有意思的紧!一条大石头船——全部都用的大理石!船身上,盖了两层楼,船底呢,花砖铺地,各式各样的花色,就连窗户也是花的——彩色的玻璃!”
慈禧面露微笑,说道:“那,可以叫做……呃,‘彩船’了。”
其实,慈禧初初想说的是“那可以叫做‘花船’了”,念头一起,猛然醒悟,“花船”二字,大大不妥,幸好颇有急智,出口之时,改成了“彩船”。
慈安微微偏着头,认真的想了一想,说道:“‘清晏舫’一眼看上去,其实挺……厚重的,不是那种花里胡哨的感觉,你见了就晓得了——不过,到时候,你如果觉得‘清晏舫’这个名字拗口,另外赐过一个名字就是了。”
如此说法,明显是对慈禧的“彩船”之谓,不甚以为然的。
慈禧笑了笑,没说什么。
“我问他,”慈安继续说道,“下雨的时候,咱们这条石头船,会不会淹水啊?他笑了,说,太后不必过虑,船顶四角,有空心柱子,连接船身的四只龙口,雨下的再大,也能一滴不剩的排入湖中。又说,下雨天,坐在船里,听水声、赏雨景,其实是一件很有意趣的事情呢!”
顿了顿,“我说,最紧要的是,风再大,雨再大,船也不摇不晃——不会晕船!”
说罢,抿嘴儿一笑。
“姊姊说的是。”
慈安看了慈禧一眼,微笑说道:“我开玩笑呢——不过,你体气壮,又是坐过大海船的,自然不怕晕船,我可是不行。”
“这倒不一定,”慈禧微微摇了摇头,“晕不晕船,和体气壮不壮,似乎……并没有什么关系。他体气更壮,去美国的时候,一样晕船。”
“哦,是吗?”
“是……”
转念一想,他晕不晕船的问题,不宜再深入探讨了,当即轻轻巧巧的转了话头:“嗯,姊姊这次过来,得空儿了,要不要到……海军那边儿去看一看?到船上去转一转?”
慈安犹豫了一下,说道:“再说吧,我看,未必腾的出这个空儿的。”
慈禧心里说:你不去最好。
“海船虽然大,可是,大海更大!”慈禧说道,“再大的海船,搁在大海里,也是一叶扁舟,风浪一起,就惊心动魄了,如果再加上下雨,那就更加不得了了——根本没法子好整以暇的看风景!说到‘听水声、赏雨景’,还是‘清晏舫’好。”
“是啊!”
慈安附和了一句,顿了顿,继续说道,“‘清晏舫’自然不能动弹,不过,真要‘行船’,也是可以的!中区、西区虽然尚未完工,可是,整个昆明湖,湖面儿、湖边儿,都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四周的路都铺好了,树也都种好了,设了好几个码头——东区那边儿有,南区那边儿也有,包括‘蓬莱三岛’——一出寝宫,就可以直接上船,去哪儿都成!”
“啊……”
慈禧悠悠的叹了口气,“那真是……神仙一般的日子了。”
“可不是!”
静默片刻,慈安说道:“可是,如果新皇帝即位了,咱们还继续垂帘听政,不消说,就只能够继续住在紫禁城里了,颐和园再好,也得搁在那儿荒着,再怎么‘神仙一般的日子’,咱们……也是过不上的。”
慈禧默然。
表面平静,内心挣扎:“东边儿”说得对,只要继续垂帘听政,颐和园的“神仙洞府”,就不干自己的事儿了!
颐和、颐和,颐养冲和,这个园子,本就是为了两宫皇太后“撤帘”之后,有个“颐养冲和”的所在——哪一天“撤帘”,哪一天搬进去,不“撤帘”,就在紫禁城的四方天里窝着吧。
她冒出了一个念头:有没有可能,搬到颐和园里去“垂帘”呢?
这个念头一起,随即就在心里自己啐了自己一口:怎么可能呢?天底下的好事儿,都归了你一个人?别做这样子的白日梦了!
同时,慈安话中的另一层含义,慈禧也是听出来了的:你自己不要过“神仙一般的日子”,那是你自己的事儿,但是,不要连累我也过不上“神仙一般的日子”呀!
这个无言的指责,慈禧无以辩驳:两宫并尊,“垂帘”得一块儿“垂”,“撤帘”得一块儿“撤”。
慈禧发现,有一个事儿,自己是算计错了。
原先以为,自己替慈安争取到了继续“垂帘”的机会,她应该兴高采烈,甚至,应该对自己感激涕零的——
错了!全然错了!
就是没有关卓凡欲盖弥彰的“本意”,没有舆论一边儿倒的认为荣安应该登基即亲政,没有“日子一长,非整出事儿来不可”之类的顾虑,没有这一切的形势逼人,“东边儿”也未必就愿意继续“垂帘”。
“东边儿”的脾性,和自己大大不同。
一来,她对权力,没有任何**;二来,这个姊姊的脑筋,确实没有那么灵便,心眼儿确实没有那么活泛,见识有限,在国家大政面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很怕说错话,做错事,贻误了国事;三来,她既不慕繁华,又惮于繁钜,因此,“垂帘”带给她的,更多的是苦恼,几乎没有乐趣,养心殿的黄幔,颐和园的山水,何取何舍,对她来说,真是想都不用想的!
自己呢?
唉,以上三条,每一条,都和“东边儿”刚刚好倒转了过来!
养心殿的黄幔我想要,颐和园的山水我也想要,唉,鱼与熊掌,我都想要!可是——不可得兼!
何去何从呢?
天人交战不休,慈禧甚至有些羡慕起那些“鱼与熊掌”只爱一宗的皇帝们来了,譬如世宗:如果像雍正爷那样,只爱权力,只爱做事情,什么奢侈享用都不在意——少了多少烦恼?
可是,真要像他那样,做皇帝,还有什么味道呢?
如此看来,我的脾性,倒是更随乾隆爷呢。
好吧,不论我像谁,眼前的事儿,不能够没完没了的拖下去——鱼与熊掌,何取何舍,得定下来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