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之后,轩亲王的书房内,还有访客,并不算稀奇。不过,今晚的访客,是个金发碧眼、身材魁梧、形貌狰狞的洋鬼子——这,就不大常见了。
这位访客,我们是打过照面的:普鲁士驻华公使李福思。
进轩亲王府,李公使没走正门,走的是角门,偷偷摸摸的,像做贼一样。
外国公使到轩亲王府上拜访轩亲王,无论于公于私,都是正常的,本不需要这么鬼鬼祟祟,可是,如果次数过多,频率过繁,十天半个月就来一次,就肯定是不大正常的了——哪儿来的这么多紧要的公务要办?就有,不能在“顾问委员会”或“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商讨、交涉吗?
所以,李福思拜访轩亲王,一半白天,一半夜晚,晚上的拜访,都遮掩行迹,不走正门,这样,外界看来,普鲁士公使和中国首相的互动,次数就没有那么多了,也就没有那么扎眼了,相关国家和人士,大约就不会那么敏感了。
李公使和轩亲王这种高频率的会面,自普奥战争之后就开始了,同治六年——1867年的中国新年过后,二人的会面愈加密集——这是因为,中国和普鲁士的某项重大秘密合作已经开始进入实操的阶段了。
这项秘密合作的成败,事关两国国运,双方都打醒了十二分的精神。
合作的具体内容:在某个合适的时间点,普鲁士在欧洲,中国在亚洲,同时发动对法国的战争。
“亲王殿下,”李福思说,“我接到俾斯麦首相的电训,他说,他充分相信中国政府对于合作的诚意和决心,不过,他还是指示我。必须当面和您确认——开诚布公的,在这项合作中,中、普双方分别要达到的战略目标。他说,希望您不会认为。他的这个要求,听起来……呃,显得有一点点……不礼貌。”
关卓凡含笑说道:“怎么会呢?我非常赞赏俾斯麦首相‘开诚布公’的说法和做法——真正的朋友,理当如此。”
“是!”李福思说,“俾斯麦首相说。他虽然和您从未谋面,但早已视您为最真挚和最尊敬的朋友了。”
顿了一顿,继续说道:“首相指示,为示诚意,我应该先向您通报普鲁士希望在欧洲战场达成的战略目标——”
“请说。”
“普鲁士军队兵临或进入巴黎,”李福思缓缓说道,“迫使法国签订城下之盟,包括: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退位,法国赔偿普鲁士不低于两亿法郎的军费,并将阿尔萨斯和洛林地区割让给普鲁士。”
不低于两亿法郎?关卓凡差点笑了出来。
这个时候的普鲁士。胃口还不算太大嘛,不晓得你们真的“进入巴黎”了,开出来的价钱,是不是还是这个数字?虽然,这已经是一个惊人的天文数字了。
表面上,关卓凡当然还是神气庄重的。
“阿尔萨斯和洛林?”他点了点头,“富集煤、铁,真正是好地方!法国的煤、铁储量,本来就不及普鲁士,阿尔萨斯和洛林在法、普之间易手。我相信,法国从今往后,再也无力和普鲁士争雄于欧洲大陆了。”
李福思微微一笑,说道:“敝国也是这么认为的——这么说可能显得不够……谦逊。可是,我想,这个战略目标,充分体现了普鲁士的……决心,也充分体现了普鲁士对于是次合作的……诚意。”
目标体现决心和诚意——这个说法,嗯。有点儿意思。
“在此之后,”关卓凡说,“顺理成章,南德意志和北德意志,就可以合并在一起,整个德意志民族,就可以以普鲁士为中心,统一成一个国家了——这将是欧洲大陆上最强大、最具活力的国家。”
“承您贵言,”李福思说,“敝国也认为,嘿嘿,战争胜利后,这……确实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顿了顿,李福思那张“海盗脸”上浮现出了真诚的笑容:“这是欧洲的事情——请教亲王殿下,在亚洲,中国政府的战略目标,又是什么呢?”
“我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关卓凡微微一笑,“对于这个问题,俾斯麦首相,是有自己的独到的看法的。嗯,在阐述中国政府的立场之前,我可不可以……先听听首相的高见?——如果方便的话?”
李福思眼中波光一闪。
“您真是目光如炬,亲王殿下!可是,呃,俾斯麦首相说,本来,他是没有资格对中国政府的政策指手画脚的……”
“这不是什么指手画脚,这是来自朋友的真诚的建议。”
“感谢您的理解,亲王殿下,那么,我就……失礼了。”
“请说。”
“俾斯麦首相说,《中法黄埔条约》、《中法天津条约》中,有不少条款,对于中国来说,是很不公平的,所以,他希望,第一,变更相关条款,最好,废除这两个条约,重新签署相关条约,在新的条约中,法国必须放弃在中国的一切不合理的权益。当然,哪些条款是不公平的,哪些属于‘不合理的权益’,最终要由中国政府自行判断。”
“嗯。”
“其中,应该包括,法国放弃根据《中法天津条约》获得的战争赔款,已经支付的赔款,应该退还给中国政府。”
“嗯。”
“第二,法国和越南签订的《凡尔赛条约》、《西贡条约》,应该予以废除;边和、嘉定、定祥和昆仑岛,这些法国侵占的越南领土,应该交还给越南;法国在越南‘三圻’以及整个印支半岛的军事力量,应该撤出。”
顿了一顿,又说道:“中国在越南的传统权益,应该得到完整的恢复。”
“嗯,还有吗?”
“呃,俾斯麦首相说,他能够想到的,暂时……就这么多。他反复强调,这些建议,全然出自对于朋友的一腔热枕,仅供亲王殿下参考。”
“嗯,这些建议,都是非常合情合理的,俾斯麦首相为朋友打算,无微不至,我非常感动。”
“贵国有句话,叫做‘一言之褒,荣于华衮’,俾斯麦首相听到您的称赞,一定会感到非常的欣慰和荣幸。”
“贵使太客气了,”关卓凡说,“请转告俾斯麦首相,我完全接受他的建议——首相阁下的建议,和中国政府的政策,高度吻合。另外,我认为,还应该加上一条:法国放弃中国天主教教务的管理权,将之交还给罗马的天主教廷。”
李福思目光灼灼:“亲王殿下,这是英明的决定!嗯,恕我冒昧,再向您确认一次:我可以认为,以上您所说的,代表中国政府的既定政策吗?——我是说,这些决定,是否可以正式写入贵我两国的密约里?”
“是的,”关卓凡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以上我所说的,就是中国政府的既定政策,都可以正式写入贵我两国的密约里。”
“太好了!”
李福思难掩自己的兴奋,轻轻地挥了一下手,说道:“亲王殿下,我已经看到,不久的将来,伟大、古老的中国,在亚洲大陆上重新崛起……不,应该说,重新君临亚洲大陆!我……迫不及待地想举杯庆祝了!”
嘿嘿,你还真是会说话。
“公使阁下,”关卓凡含笑说道,“我看到的,可是普鲁士一统德意志,君临欧洲大陆呢。”
李福思哈哈大笑。
普鲁士越俎代庖,为中国绸缪打算,唯恐不周,颇有一点“操碎了心”的感觉,这,看起来是一件挺奇怪的事情。那么,普鲁士真的这么关心中国这个盟友吗?
嗯,盟友嘛,关心当然还是关心的,可是,说到底,不是为了中国,而是为了普鲁士自个儿。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