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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关天下

        恭亲王上折,自请开去一切差使,立时朝野轰动。



        折子是这么开头的,“伏念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五载以来,朝乾夕惕,备极勤劳,励精以综万机,虚怀以纳舆论,圣德聪明,光被四表,遂致海宇升平。”



        接着,“臣欢欣鼓舞,效力奔走,期睹盛世中兴,虽肝脑涂地,亦所甘心。”



        大好局面,尽归美于两宫皇太后,说到自己,不过一句“欢欣鼓舞,效力奔走”,这是非常高明的写法。



        谁都知道,所谓“同治”,不但是两宫“同治”,还是君臣“同治”,说的明白些,其实就是两宫和恭王“同治”。不论今日之恭王,是否已被边缘化,今日之大好局面,始作俑者,推原论始,还是恭王。



        恭王将两宫捧得愈高,他自己的功劳就愈大,此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也。



        再往下就开始转折了,说自个儿“体气不足,宿疾时发”,军机处总揽枢务,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主责外交,动止得失,皆关国体,自己“精力不济,难胜繁钜”,疏忽不免,如果继续留在军机和总署,必有耽误大事之日,到时候,就算两宫皇太后不忍加责深究,自己又如何能够心安?



        因此,请开去军机大臣和总理大臣之职。



        其余本兼各职,亦请一并开去。



        恭王的兼职中,最重要的是“照看内务府”。这是个很含混的说法,不算一个正式的衔头,但既然有了这么个说法,以恭王的地位,在涉及内务府的事务上,他的话语权,便犹在“掌管印钥”的首席内务府大臣宝鋆之上。



        刚刚说过“肝脑涂地,亦所甘心”,就声称“精力不济,难胜繁钜”。原因呢,是“体气不足,宿疾时发”。可是,“体气不足”。似乎不算什么大毛病;“宿疾时发”呢,也没具体说是什么“宿疾”。



        这个话里话外的意思,嘿嘿,就颇值得玩味了。



        折子递了上去,次日便发了下来。毫无耽搁。



        “上头”如此批复:“该王公忠体国,勤劳夙著,与社稷同戚。于此王事未毕、大治未洽之际,何忍轻言遽去?王当深体朕心,所请开去差使,固毋庸议。”



        “上头”的反应,“恭系”非常满意。



        以恭王的地位、身份,请求“开去一切差使”,对此,不论“上头”的真实想法是什么。先做出挽留的姿态,都是题中应有之义。不然,一请即准,同直接黜落,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了。



        关键在于上谕的遣词用字,是犹豫吞吐,还是斩钉截铁?若是前者,说明恭王帘眷已衰,走的就未免有些灰头土脸;若是后者,说明恭王帘眷不替。走也走的风光。



        “固毋庸议”之“固”字,恭系尤其满意。



        一般来说,“应毋庸议”就是很明确的拒绝了;“应”改为“固”,更加摆出了一副斩钉截铁的模样。



        于是。恭王的第二份折子,就显得情深意切了。



        恭王首先讲了一个故事:宣宗成皇帝在日,曾赐给先帝和他一对刀枪,刀赐名“宝锷宣威”,枪赐名“棣华协力”,寓意兄弟同心。棣萼情联。



        接着说,咸丰末年,天下多故,“先帝夙兴夜寐,孜孜求治。何图昊天不吊,龙驭上宾。臣乍闻噩耗,天旋地转;哭叩梓宫,更是五内迸裂。其时已觉气体难支,尤思力济艰难,尽事听命。”



        再往下,就扯出开篇那个“兄弟同心,棣萼情联”的故事了。



        恭王说,前几日,在内务府,他看见了当年那一对“宝锷宣威”和“棣华协力”,霎时间,往事历历,涌上心头,先帝御容,有如生人,他“涕泗交流,情不可尽,心神俱迷,惘知所措”。



        回到家中,“身战心摇,如痴如梦,致触犯旧有肝病等宿疾,委顿成废。”



        好了,到这儿,总算说出来自己的“宿疾”是什么了。



        病根儿呢,早在辛酉年的时候就种下啦。



        反正呢,都是我和我的皇帝哥哥感情太好闹的啦。



        最后,“唯有哀恳我皇太后恩施格外,洞照无遗,曲赐于全,许乞骸骨,为天地容一虚靡爵位之人,为宣宗成皇帝留一庸钝无才之子。使臣受帡幪于此日,正丘首于他年,则生生世世,感戴高厚鸿施于无既矣。”



        不但情深意切,而且哀婉动人,真正是闻者泪下。



        “上头”也表示非常感动,口气亦有所松动了,不过,还是没有批准恭王的辞呈,只说,该王勤于国事,深堪嘉尚;积劳成疾,朕心恻然,这样吧,开去差使神马的就不必了,给假两月,好好调养,痊愈之后,销假回到原岗位继续发光发热吧。



        一次开出两个月的病假条,在台面上,几乎是不能更长的了,这代表朝廷也认可了恭王的“病情”确实严重,埋下了答应他求去的伏笔。



        于是,恭王第三次上折,说自己对皇太后、皇上的关怀,感激涕零。可是,自己晓得自己的事情,自己的“宿疾”,不是旬月之内可去的,纵然遍延名医,也只能残喘延年而已。自己身上的差使,都非常重要,不能因为自已“养疾”随意耽搁,为不误军国政事,还是请开去一切差使。



        又说,倘若侥天之幸,托赖皇太后、皇上的洪福,自己真有痊愈的一天,朝廷又不弃菲材,自己出来为朝廷效力,自然是分所当为的。自己身为亲王,与国同体,为国效力,原不必居何名义。



        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三推三让,一切该走的程序都走完了,彼此的面子都足了,“上头”终于答应了恭王的请求。



        在答应了恭王开去一切差使的请求的同时,上谕将恭王大大夸奖了一番,并有“无恭亲王无今时局面”之说法。



        这是高得不能再高的奖谕,且语出格外,恭王看了,触动心怀,泪如泉涌,真正是“感激涕零”了。



        另,恭亲王赏食双亲王俸。



        这份恩典,自辛酉年始,恭王一直推辞不受,这一次,他不再推了。



        还有,恭亲王长子载澄,加郡王衔,并赏食贝勒全俸。



        同治元年,载澄还是个四、五岁的小孩子,就进了多罗贝勒。不过,那个时候,他太小了,只能“食半俸”——一般情况下,是成年或袭爵的时候,才“食全俸”的。现在的载澄,既未成年,更未袭爵,提前“食全俸”,算是“恩施格外”。



        十来岁的孩子,就加了郡王衔,更加是极罕见的“殊恩”。



        恭王既去,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关卓凡的身上。



        私下底,一种说法迅速流传开来:



        “关天下”,开始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