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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五一〇章 暗潮

        皇帝出巡后,京城出现一股帮外戚张氏兄弟翻案的暗潮。

        由张太后主导,司礼监秉笔太监高凤居中穿针引线,杨廷和跟朝中一些大臣牵扯其中,连张懋都被迫参与进去,好像这股风潮已难以阻挡。

        不过始终给张氏兄弟定罪之人是朱厚照,无论如何也要得到皇帝点头,不过现在这股酝酿中的风浪已让驾船的谢迁有一种风雨飘摇之感。

        朱厚照走后,谢迁原本以为自己能轻松地驾驭京师局势,但没过多久便发现,京城内很多事情都不在他掌控中,就算是曾对他言听计从之人,现在也开始虚以委蛇,而一些人更是在不起眼的地方做了很多让他措手不及的事,令他分外被动。

        谢迁处理事务的地点仍旧是在他位于东长安街的小院,他不喜欢到文渊阁去,因为一旦有什么事跟宫外联系很不方便,在他看来内阁不过是每天例行公事走一趟的地方,票拟的事他可以在自己的小院完成,这里更像是大明王朝的权力中枢。

        这天杨一清来跟谢迁说及调拨银两到江南之事,还有便是派出监督皇帝用银情况的户部官员的回报。

        谢迁此时有很多感慨,拉着杨一清喋喋不休说了很多话,仿佛是在大倒苦水。

        杨一清明白,现在朝廷形成张苑跟谢迁外的第三股势力,这股势力牵涉到什么人,杨一清不太清楚,只知道连户部都有人掺和进去,反而是他这个尚书选择中立,也就是继续听从谢迁调遣,以谢迁马首是瞻。

        谢迁拿出一份奏疏,放在杨一清面前:“这是之厚从江南发来的上奏,说要要尽快将随军将士的家眷迁到新城去,这已是他第二次上这样的奏疏,上一次陛下将他的请求给否决了。”

        杨一清作为户部尚书,本来没有资格看大臣的上奏,不过谢迁既然给他看,他也没有推辞,直接拿过来看过。

        看完后,杨一清放下奏疏:“将士出征在外,岂能携带家属?之厚这么做,违背原则了吧?”

        杨一清没有对事情定案,因为他搞不清楚谢迁的态度,觉得谢迁没有表现得太过反感,好像事情可以商议。

        谢迁道:“之厚的意思,是想让新城作为卫所一样的存在,家属过去,让将士可以心无旁骛跟随他打仗,除此外他还能作何?莫非怕他在那座新建的城市自立为王?”

        或许是私下场合,也有可能是谢迁对杨一清信任有加,说话时没有太多避讳,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杨一清点头:“若是将士需要长久留在江南,确实可以考虑将家属迁徙过去,不过此事非要得到陛下准允不可吧?”

        谢迁想了一下,跟着点头:“朝中大事,总归要由陛下做主,老夫不过是行票拟权罢了,不过现在陛下已在南巡途中,联系上并得到陛下回复的话耗费时日太久……哼,朝中有些人便想僭越行事,绕过陛下做一些决定。”

        这话明显有所指,杨一清问道:“阁老所说,莫非是关于赦免张氏外戚之事?”

        谢迁说话直接,杨一清也没太多避忌,二人都把话挑明了,体现出对对方的毫无保留。

        谢迁无奈道:“谁都知道,张氏兄弟过去几年做事有多不靠谱……之前太后委托过让老夫帮兄弟二人说情,被老夫严词拒绝,这次重启案子的事情老夫居然全不知情,奏疏到了内阁,老夫才意识到已有人在发起并促成此事。”

        杨一清琢磨一下,马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暗忖:“不对啊,谢阁老没找内阁的人来商量,反倒跟我倾述,要么是他怀疑这件事是我暗中所为,要么便是内阁中的哪位是幕后黑手……我该如何自辩呢?”

        谢迁见杨一清沉默不语,不由问道:“应宁,你怎么想的?”

        杨一清摇头:“此事不该由在下过问,有关张氏外戚之事,其实外面有很多风传,有消息说陛下早就想启用两位国舅……”

        此时杨一清将民间的传闻告诉谢迁,却没有就具体问题表态,秉承了他一向保持的中立态度。

        杨一清虽然跟张太后间并无太多瓜葛,但也不想在谢迁没标明态度前轻易得罪,把自己的路给走绝了。

        谢迁没有勉强的意思,道:“老夫详细思虑过,当时陛下跟之厚一意彻查张氏兄弟的案子,老夫不支持,但现在若让他兄弟二人回朝,却乱了纲纪国法,老夫不会同意的……但此事可能已被人捅到陛下那里,只要陛下点头,张氏兄弟的权势和地位便会恢复。”

        杨一清为难道:“那就要看陛下态度如何了。”

        谢迁稍微有些感慨:“人做错事情难道不需要付出代价吗?若只是因为他们是太后的弟弟,便得到朝廷宽赦,无法做到对犯罪者惩前毖后,朝廷的王法也就成了儿戏。可惜在这件事上老夫虽问心无愧,不过太后那边……始终不好交待!”

        经过谢迁提点,杨一清终于明白谢迁的用意,心道:“谢阁老以前跟张太后过从甚密,在朝中经常帮张家人说话,太后也给予谢阁老很多支持,若现在谢阁老反戈一击阻止张氏兄弟回朝,势必跟太后交恶,所以谢阁老跟我说这些话的目的,其实是让我跟陛下上奏疏,阻止张氏兄弟回朝。”

        杨一清道:“以在下看来,张氏外戚的确没资格回朝掌军,贪赃枉法鱼肉百姓的事情他们做得太多了,陛下只是念及太后颜面,没把案子查下去罢了,不然的话……兄弟二人都是死罪。”

        谢迁很满意杨一清的回答,点头嘉许:“有想法你就跟陛下提,老夫会支持你。应宁,其实朝堂未来安稳与否,全看你的表现了。”

        ……

        ……

        杨一清不笨,离开小院,详细回忆跟谢迁见面的细节,立即意识到自己被谢迁利用了。

        但他不觉得是坏事,至少现在谢迁对他很信任,至于这件事是否会开罪太后,并不在他考虑范围内,因为杨一清从来都是按规矩办事,不需要考虑会否要迎合太后或者是外戚势力的喜好。

        按照谢迁吩咐,杨一清写了上奏,并非是让朝廷继续追究张氏兄弟的责任,而是提出已经定性的案子,有没有必要拿出来重新讨论?结合如今京师一切太平的现状,杨一清委婉提请皇帝明正典刑,大概意思是不能给张氏兄弟翻案。

        这奏疏很快到了谢迁手上,谢迁拟定票拟,同意了杨一清的提请,很快奏疏便送进司礼监,到了高凤手上。

        虽然奏疏内容隐晦难懂,但高凤一看就是劝谏皇帝的,联系目前他正在帮张氏兄弟翻案的情况,马上意识到杨一清是针对此事。

        高凤带奏疏去见张太后,按照张太后之前吩咐的,一旦朝廷有什么大事,一定要先问她的意见,虽然她不是皇帝,却是皇帝的母亲,历来太后在朝中都是一个特殊的存在,甚至太后有权力决定皇帝废立,更别说历史上很多太后垂帘听政掌握朝局。

        “混账东西,分明是在指桑骂槐……什么叫明正典刑,他的意思是要皇儿杀了哀家两个弟弟吗?”

        张太后能力不高,但涉及家事从来都不肯让步,这次牵涉到两个弟弟,而张家的未来全在张氏兄弟身上,她会更在意一些。

        哪怕跟儿子产生一定矛盾,她也要帮助两个弟弟东山再起,张太后就是那种帮亲不帮理的人。

        高凤一看捅了娄子,赶紧解释:“或许杨尚书有别的意思吧。”

        张太后道:“高公公,你不必对哀家解释,哀家知道你忠心。既然下面有人提到哀家两个弟弟是被人冤枉的,你便该让人好好彻查案情,还他们一个清白,如此也好让哀家的两个弟弟早些回朝帮陛下做事……”

        张太后虽然蛮不讲理,但在做事上却条理有度,她知道要让张氏兄弟东山再起,必须要从之前悬而未决的案子着手。

        如果证明张氏兄弟没有犯罪,那就可以名正言顺解除现在的圈禁状态,回朝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张太后没着急让两个弟弟恢复爵位,当务之急是把搁置的案子以另外一种方式结案,至于对付沈氏家族,被她放到了后面。

        高凤道:“太后娘娘,若是没有陛下准允,其实……很难重开审案。”

        张太后板着脸问道:“怎么不可以?陛下不在京城,所有事情不都由你来处置吗?这也是哀家的懿旨,回头哀家会一并给你懿旨,你只管派三司的人去查案。”

        ……

        ……

        张太后为了替两个弟弟翻案,让高凤和杨廷和等人安排三法司对当初张氏兄弟的案子重审。

        既然没结案,以前的主审官沈溪和皇帝朱厚照又不在京城,张太后现在控制了司礼监和朝中许多大臣,自然不会放过这个为弟弟翻案的好机会,在她想来,只要案子有了结果,就算对天下人有了交待,弟弟的罪名就可以解除,那就算她儿子是皇帝也不能反对什么。

        至于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既然张太后有权力改变最终的结果,那她就非要插手不可。

        而此时朱厚照完全不知道京城那边他的母亲张太后正在主导一场政治风暴,还在享受非常刺激的“偷晴”生活。

        要在沈亦儿的眼皮底下找女人,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吃喝玩乐的东西一样不能少,朱厚照不着急行船,每到一个地方都要下船游览一番,之前每天怎么着都能走个二三十里,半个月过去,现在干脆是几天才走一个地方,上岸就找那风景优雅的所在住下,然后借口说出去游玩,便脱离沈亦儿的视野,另寻地方享受地方官员和将领的孝敬。

        沈亦儿很无奈,完全不知道朱厚照在外边做什么,唯一确定的一点是晚上朱厚照会回下榻的地方休息。

        “陛下,前边马上要到徐州了,徐州乃是名城,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这次徐州地方官员和将领准备了大量孝敬的东西,会在圣驾抵达后送来。”

        张苑不遗余力在朱厚照跟前表现自己的“能力”,他比江彬占优势的地方,是他可以直接跟地方官府和卫所接洽,挑明让官员和将领孝敬皇帝。

        江彬和许泰终归只是皇帝身边佞臣,权力不够大,二人也没有爵位傍身,地方官员对武将缺乏重视,而对张苑却巴结不已,毕竟有刘瑾的例子,谁都知道司礼监掌印太监的权力有多大。

        朱厚照在船上,听着张苑的汇报,拿着个新鲜的梨子啃着,自在地问道:“今晚歇宿何处?”

        “若是加快速度的话,今天入夜后便能抵达徐州,若陛下觉得太赶,可以等明日上午再到也不迟。”张苑笑道。

        朱厚照一摆手:“既然你把徐州说得那么好,朕不早点儿去看看怎么行?今天就加速行船,不到徐州不休息……”

        “好咧,老奴这就去办。”张苑领命而出。

        ……

        ……

        张苑出来,跟负责行船的人交待一番,随后又跟驸马都尉崔元打招呼,崔元好奇地问道:“这里距离徐州不过二十多里,何至于要等明日才抵达?行船用不了多久啊!”

        张苑笑了笑:“驸马怎如此糊涂?若说得太过容易,陛下便知咱一路走得有多慢,现在行多少里陛下怎会知道?若是陛下赶着去江南,那这一路上咱们是停靠还是不停靠?”

        崔元为人稍微有些木讷,没想明白张苑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他有一点好处,那就是会听命办事。

        崔元跟张苑的关系还算亲密,二人都从合作中得到一些便利和好处,简单商议后船队行进速度稍微加快,却让朱厚照觉得自己的坐船如同风驰电掣一般快速往徐州赶。

        朱厚照为了晚上好好玩乐,先去睡了一觉。

        等醒来时尚未天黑,有人告诉他已抵达徐州地界。

        “不是说很远,需要赶路吗?”

        朱厚照见到张苑后,面带疑问之色。

        张苑笑道:“这不老奴吩咐船夫加紧行船,崔驸马也让岸上官兵加快行进速度吗?紧赶慢赶,终于在天黑前赶到,也是不愿意看到陛下入夜后再抵达渡口,增加风险……此时进城刚刚好。”

        朱厚照满意点头:“不错不错,你们能体查圣意,重重有赏。”

        说着,朱厚照从船舱内出来,往远处看去,只见夕阳挂在西方的天空,把树木和船只的影子拖得老长,前面的港区有些冷清,因朱厚照的坐船抵达,地方官府清理了运河徐州段的船只,此时远处成群结队的官员正在列队,准备迎接圣驾。

        虽然之前朱厚照走到哪里也得到盛情款待,但官员这么出城来列队迎接的情况却从未有过,这也跟朱厚照此前不允许地方上铺张浪费有关。

        出京城前,朱厚照的确想过不能滋扰地方民生,但现在他心态已有所转变,明明可以享受皇帝出巡的排场和风光,为何非要委屈自己?

        朱厚照刚上岸,准备去见地方官员和将领,皇后坐船也靠岸,沈亦儿下船后快步往这边走过来。

        朱厚照笑着打招呼:“皇后,前边有官员迎接,一起去见见?”

        显然正德皇帝没太拘泥礼数,至于皇后见地方官是否合适,并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列,只觉得自己讲排场耍威风,把沈亦儿带着,会让沈亦儿对自己另眼相看。

        沈亦儿腮帮子鼓鼓的:“说好了不允许搞排场,不能乱花银子,怎么现在不遵守了,你之前说过的话全当放屁了?”

        皇后说话太过直接,周围很多太监和侍从都听到,让朱厚照觉得面子有些挂不住,往四下看了看,暗自庆幸:“好在不是在官员和将领中间说这话,若不然……朕的面子往哪儿搁?”

        朱厚照走过去,低声道:“皇后,朕答应过你,可没有反悔,现在不是朕讲排场,是地方官府搞出来的,没花咱们的钱……他们对朕忠心耿耿,知道朕和你来,一起前来迎接,就算场面稍微隆重些也没什么。若是你不喜欢,回头让人跟前面的地方官员说清楚,让他们不要搞这些面子工夫,你觉得如何?”

        沈亦儿想了想,轻哼一声没回答,朱厚照逐渐摸透沈亦儿的性格,笑呵呵道:“那咱就一起去吧。”

        ……

        ……

        迎接庆典很热闹,不但地方官员和将领前来迎接,百姓也是夹道欢迎。

        鼓乐喧天,彩旗飞扬。

        朱厚照终于体会到自己这个皇帝货真价实,走到哪里都能得到拥戴。

        终于到了城里,他没有选择住驿馆,而是进驻地方官府精心准备的院子……这里原本是一位苏商的宅院,前后四进,左右又各有偏院,这座院子江南园林特色明显,回廊曲折,美不胜收,比南下途中住的那些地方不知宽敞多少,让朱厚照身心愉悦。

        “陛下,这是徐州知府送来的孝敬,有夜明珠,玉如意……”

        张苑带来不少好玩意儿,每件近乎都价值连城,朱厚照看到后眼睛都快直了。

        旁边沈亦儿道:“一看就知道是贪官。”

        朱厚照道:“怎么看出来是贪官?这是徐州知府对朕的一片孝心。”

        沈亦儿不屑道:“若他不是贪官,哪里来的这些好东西?每一样都比他一辈子的俸禄多多了吧?”

        朱厚照琢磨一下,好像是这么个理儿,脸色随即沉下来。

        张苑刚收了徐州知府的贿赂,正准备在皇帝面前好好帮忙说话,为其邀宠,却没料到上来就被皇后说成是贪官,赶紧解释:“皇后娘娘,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怎么能胡乱揣测别人的人品呢?或许这位知府祖上家产颇丰呢?”

        朱厚照笑道:“也对,不能把他们的孝心说成贪赃枉法得来的,若他们真的贪,敢到朕这里来显摆?”

        沈亦儿又有些不屑:“就算他本人不是,那他祖上也是,这些东西要靠家里经营多少店铺,种多少亩地,几百年才能赚来?”

        这问题又让朱厚照不好回答,张苑在旁听了显得很尴尬,不知该如何应答。

        朱厚照道:“既然皇后担忧这些东西是地方官员贪污受贿所得,那不妨查查,张公公,这件事交给你去办理。”

        张苑本来听说朱厚照要彻查送礼官员,顿时觉得自己的财路断了,但听说是要让他去查,突然觉得是天上掉银子。

        就在他准备领命时,沈亦儿又用阴阳怪气的语调道:“张公公到这里来送东西,说明他跟地方上的人早就有勾结,这不是让贼去查另外一群贼?”

        张苑吓得要命,好像自己什么事都被这位小姑娘看得一清二楚,心想:“大侄女哪里来这么多想法?她这不是坑我吗?”

        朱厚照听到后觉得很有道理。

        在朱厚照心目中,一些小姑娘都能看懂的事,到他这里就迷茫了,因为处于上位之人其实没法看清事情的本质,让朱厚照逐渐变得狂妄无知,却没想过地方官既然给他来送礼,也一定会给张苑送礼。

        朱厚照厉声喝道:“张苑,朕问你,那个什么知府,有给你送东西吗?”

        张苑一看这架势,不敢有所隐瞒,直接道:“陛下,的确送了礼物来,不过老奴不敢收,一并给陛下您送来了。”

        “看来果真是个贪官。”

        朱厚照冷声道,“如此之人如何让朕信任?”

        张苑心里正庆幸朱厚照没有揪着送礼这件事继续问,赶紧道:“陛下,就算是贪官,也是忠心的贪官,现在咱们在徐州地面上,要查贪官污吏不用急于一时,不妨等这两天巡幸结束,离开徐州后再派人来查案?”

        朱厚照一拍大腿:“正是如此,现在在人家的地盘上,管他是不是贪官呢,话说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皇后你觉得呢?”

        沈亦儿冷声道:“真没用,闹得你这个真龙还不如地头蛇似的……那你当皇帝作何?直接当缩头乌龟得了!”

        说完,沈亦儿很不耐烦,径直往内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