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五年,江南水灾。
三月有桃花汛。
到了四月,又进入梅汛期。
今年的梅雨,比往年来的要早,持续的时间却是更长。
从四月底开始,一直持续到七月初。
淫雨绵绵,前后竟是持续了整整两个月。
江南各地暴雨成灾,江河水位暴涨。
若是往年,泛滥的江水,还不知要冲毁多少城垣,吞没多少田舍,淹死多少人畜。
由于从年初开始,浙直各地就开始大规模兴修水利,清理河道。
混凝土在水利工程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虽然各地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水患,主要的江河,最险要的地段,却无一处决堤。
因此这次水灾造成的灾害,反倒是历年来最低的。
然而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梅雨刚刚结束,飓风又来了。
梅雨如同老太婆的裹脚,又臭又长。
飓风却是粗暴的莽汉,粗暴狂野,肆无忌惮。
台风挟着狂风暴雨,倾泻到大地上,然后汇聚到太湖。
太湖水位陡然暴涨。
飓风又掀起狂风大浪,席卷周边。
洪水有大半会倾泻到吴淞江,还有一部分,则是涌向地势最低的区域。
太湖周边的十几个县,昆山地势最低。
因此受到的洪水威胁,也就最大。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百姓们全都逃难去了。
防洪?
数米高的大浪,谁能挡得住?
今年却是不同。
昆山县的百姓不仅没有逃。
反倒有数以千计的百姓,汇聚在大堤旁候命。
这些百姓,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
他们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还有很多人干脆光着上身。
他们神情紧张地盯着太湖方向。
雨水唰唰地拍打在他的脸上、身上。
众人却都是岿然不动。
昆山的大坝承受住了桃花汛、梅雨汛。
若是这次能够承受住飓风汛的考验,意味着昆山人以后再无洪水之患。
没有了洪水,‘叫花昆山’这顶桂冠,就会成为历史。
远处的一个山包上。
十几名儒生正举目远眺。
由于雨太大,他们虽然打着雨伞,身上却早就被雨水湿透。
这些儒生,其中有几位声名赫赫的大儒。
刘宗周、陈继儒、杨汝成等人,都在其中。
前些日子,云逍子‘死在’海上。
这些大儒纷纷跳出来,为江南士绅摇旗呐喊。
结果云逍子回来了。
江南的士绅、富商,几乎遭受灭顶之灾。
这些大儒们就尴尬了。
不过云逍这次,倒是对大儒们动刀子。
而是‘请’他们四处走走看看。
真用的是请,绝对没有强迫,更没有用刀子。
昆山县是试点县,因此是大儒旅行团的重要一站。
也是赶巧了。
大儒们到昆山的时候,恰好碰上了飓风汛。
“陈子龙、顾炎武这是在做什么?”
“洪峰马上就要到了,他为什么不撤离百姓,反倒组织百姓冒死抗洪?”
“他们想害死这些百姓吗?简直是草菅人命!”
杨汝成指着待命的人群,愤怒地叫嚷着。
这次大儒们去了很多地方。
看了织工组成的棉纺合作社。
参观了上海县正在兴建的港口,以及浦东的纺织工厂。
所见所闻,让他们极为震撼。
同时也让他们感到十分受挫,备受打击。
去年在金泾湖论道。
云逍子声称,科学就是经世致用之学。
就是内圣外王中的外王之学。
驳斥的大儒们无言以对。
然而他们的心里,却是多半不服。
这次所见到的一切,简直可以称之为天翻地覆。
这才是一年多时间啊!
科学的力量,竟是恐怖如斯!
刘宗周嘴上不说,内心的信念已经开始动摇。
杨汝不是什么铁脑壳。
恰恰相反,他的道德底线十分随意。
如果给点好处,也就从了云逍子。
可不光没得到任何好处。
如今随着新政不断深入推进,他的家产也迅速缩水……田地不值钱了啊!
大儒们的声望,也一天不如一天。
要知道,以前单凭声望,是可以让人迅速升官发财的。
这次杨汝成本来就是抱着挑刺的目的。
今天总算是找到了机会!
单是‘不顾百姓死活’这一条,就能把云逍子的试点县搞臭。
旁边一人冷冷地说道:“陈县令与顾县丞,也与百姓在一起,地方父母官亲率百姓守护家园,这可不是什么草菅人命!”
这人名为顾咸正,正是顾炎武的同宗长辈。
刘宗周等大儒都是大吃一惊。
大明的官员,遇到洪水不第一个逃命就已经不错了。
亲自带领百姓抗洪,这种事情谁敢去想?
杨汝成悻悻说道:“那用水泥铸造的大坝虽然结实,却毕竟建的仓猝,又如何能经受得住洪峰?明知事不可为,却依然冒险为之,平白害死无辜百姓……”
顾咸正忽然沉声说道:“噤声!”
话音一落,一阵如万马奔腾一般的声音,自远方传来。
不多久,就见一道白线,从远方迅速向这边推移而来。
洪峰,到了!
转眼间,众人视线中的白线,已经化作了惊涛骇浪。
数米高的大浪,挟着天地之威,轰隆咆哮,让闻者无不变色。
在新修的大堤数百米之外,有一道以前修建的土堤,此时被修成消波堤。
轰隆!
汹涌的洪峰冲击在土堤上。
曾经受过多次考验的土堤,如同纸糊的一般,瞬间就被洪峰撕裂。
随即轰然崩塌,卷起数丈高的浪头。
刘宗周等人看得面如土色。
“天地之威,岂是人力可以阻挡?”
刘宗周大声嘶吼着,“撤,赶快让百姓们撤下来!”
洪峰转眼间就席卷至新修的大大堤,候命的百姓这时候想撤也来不及了。
若是大堤被冲毁,几乎无人能够幸免。
轰隆,轰隆!
巨浪一波接着一波,狠狠地冲击在大堤上。
大堤岿然不动。
洪峰来的虽然凶猛,去的也快。
不多久,汹涌的洪峰改变了方向,朝着吴淞江奔腾而去。
潮水也渐渐平息下来,变得温顺了许多。
在水泥混凝土构筑的大坝面前,凶猛狂暴的洪峰,第一次被驯服。
百姓们疯了一样冲上大堤,兴奋地叫喊着,哭笑着。
“好,好!”
“水泥,造福万民之神物。科学者,竟是恐怖如斯!”
“云逍子,功德无量啊!”
刘宗周看着大堤上欢腾的人群,口中喃喃低语。
这次的飓风汛,没能冲垮大堤,却将他对程朱理学的信念,冲击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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