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我总是捧着一支步摇看个不停。但是只要发现刘彻走过来,就会立刻把它藏起来锁进妆奁。
倒不是我有多爱这支步摇,也不是这支步摇有多么珍贵。而且因为,这支步摇曾是楚服的东西。
我托小霍将军把它从长门宫挖了出来。因为小霍说,武帝最介意的就是阿娇与楚服的关系。只要我表现出对楚服的不舍。武帝一定震怒,会忍不住把我赶出长安。
霍去病是武帝带在身边长大的,该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武帝本人,最了解他的人。
所以当武帝看到我手中的步摇,逼问它的来历时,我就知道计策已经成功了。
刘彻永远都无法容忍身边的女人心里想着别人。所以,我如愿以偿地离开了长安。
他说:「阿娇,我放过你了。韩嫣已经死了,我不想也看着你死。」他与阿娇、韩嫣自小一同长大,青梅竹马情同手足。
可是眼看着他荣登高位,身边的人却一个个离去。青梅枯萎,竹马死去。他九五至尊,面对物是人非也只能是无能为力。
我孤身一人离开长安,什么都带不走。这一次送我离开的人,仍是馆陶公主与陈须。
窦太主鬓间的白发已经藏不住,陈须哥哥的脸上也已经染上了沧桑。虽然他们此刻仍然健康、鲜活,可我知道,他们人生很快就要走到尽头。
所以我走之前,托卫青将多年前的那束红珊瑚送到了平阳公主府,请求平阳公主,若有一日陈须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希望平阳公主能够救他一命。
这是我所能做的,最多。
告别了馆陶母子,我继续上路。霍去病正在我们初次相遇的地方等我。
我们一起沿着河边走一走。
我说:「谢谢你来送我。我在这汉皇宫里生活了很久,却没有一个可以为我送行的朋友。」
霍去病一如既然的缄默,过了很久他才开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去哪里呢?」
我没有忙着回答他的问题,想了想才开口说:「小霍将军,你有什么愿望吗?」
他这一生只活了二十三岁,想必还很多愿望没能实现。
小霍一边踢着河边的石子儿,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荡平匈奴,为天下开盛世。」
看着这样一张稚气未脱的脸,说出这样雄伟的愿望,换了其他任何人我都会有一点想笑。
但,他是霍去病。我知道的,他可以做到。如果上天肯再多给他一点时间,他一定能缔造出更大的神话。
我想了想,还是打算告诉他。
于是我说:「不是说这种愿望,我是说……」我已经有些想掉眼泪了,「我是说……如果你这一生只能活到二十三岁。你会有什么愿望?关于你自己的愿望。」
他仍是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脚边的石头。
「姐姐,我只能活到二十三岁,对吗?」
听着他波澜不惊的语气,我多少有些哽咽。突然就想到那句——慧极必伤。
「那你有什么愿望吗?」
霍去病看着远方,认真的想了想:「我想……看汉宫巍峨,雪满长安,看百姓安居乐业,想踏遍大汉的每一寸疆土。去看云梦泽去看祁连山。还想……看我心仪之人……喜乐平安,得偿所愿。」
我鼻头一酸,赶紧低下头来,防止眼泪留着脸上被看出来。
「你会实现你的愿望的。」我闷闷地说。
「你会受万人敬仰,名垂千古。成为史书上最显耀的一颗星星。」
霍去病歪着头,眼睛中有流光一闪一闪的,他看着我要哭不哭的窘态,语气轻快地说:「姐姐,我也会变成原子的对吗?」
想到我们初遇时,我为了安慰他跟他说过话。我点点头。
然后他又问道:「姐姐,如果我变成了原子,你也会像是胸口被塞了一团湿棉花,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一样难过吗?」
我始终低着头,怕他看见我的泪眼蒙眬,我踢着脚边的小石头,转移注意,然后重重点了点头。
「会。」
这就是有关我与霍去病的全部故事,一声姐姐,一句小霍将军。
后来,我去了很多地方,踏过许多座桥。在江南水乡的烟雨蒙蒙中撑过伞,在云梦大泽中行过船。踏遍了大汉几乎每一寸疆土。
我结识了新朋友,见过许多面孔,了解了更多故事。我也会给小霍将军写信,只不过在那烽火连天的年代里,很多信件都石沉大海,不知道最终会送到什么人的手里。
偶尔我也会收到回信,但由于我的行踪不定,收到信的时间,往往已经离写信的时间过去很久了。
在那有限的生命里,最后的那几年,我过得很开心。
小霍将军也实现了他的抱负,封狼居胥,饮马瀚海。官拜大司马,受万人敬仰。
当我再次回到长安,已经是元鼎元年末,那一年馆陶公主病重,我回京侍疾。
再一次遇见了霍去病,这一年他二十二岁。
他潜进我的院子,站在院中静静地看着我。那个时候我正坐在檐下看月亮,他就这么突然出现。
多年未见,他越发挺拔俊朗,他就那样站在月光下,野风吹起他的衣摆,恍若入画宛如谪仙。
我脑海中就突然闪过这么一个念头——因怜、生爱。
我们静默地对视了一会,他说:「姐姐,过了年我就二十三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心想,我以为少年的喜爱该似烟花般绚烂又短暂,怎么时隔多年他还一成不变?
「那你的愿望实现了吗?」我听见自己问。
他抿了抿唇不置可否:「姐姐,你觉得我还能活多久?」
我深吸了一口气:「史书上说,你死在元狩六年,九月。」然后我又摇了摇头,「可你看起来这么健康……」
「姐姐,你从未来而来,那就说明历史并没有被改变对吗?」
我只是沉默。
他坐在我的身侧,与我一起抬头望月,良久我听见他开口说:「姐姐,就留下来吧……陪我走完这最后一程。」
这时有风吹过,风中有他身上的橘子香,我听见自己轻轻地说:「好。」
元狩六年(公元前
117
年),骠骑将军去病从军有功,病死,赐谥景桓侯,陪葬茂陵。
元鼎元年(公元前
116
年),窦太主卒,与董君会葬于霸陵。
数年后,废后陈氏,薨。
去病有子嬗,代侯。上爱之,长与膝下。乃为奉车都尉。
上有所幸王夫人,夫人卒,少翁以方盖夜致王夫人及灶鬼之貌云,天子自帷中望见焉。于是乃拜少翁为文成将军,赏赐甚多,以客礼礼之。
元封元年,帝,东上泰山,泰山之草木叶未生,乃令人上石立之泰山巅。上念诸儒及方士言封禅人人殊,不经难施。天子至梁父,礼祠地主。乙卯,令侍中儒者皮弁荐绅,射牛行事。封泰山下东方,如郊祠太乙之礼。封广丈二尺,高九尺,其下则有玉牒书,书秘。
礼毕,天子独与侍中奉车子侯上泰山,亦有封,其事皆禁。
天子既已封泰山,无风雨灾,而方士更言蓬莱诸神若将可得,于是上欣然庶几遇之,乃复东至海上望,冀遇蓬莱焉。奉车子侯暴病,一日死。上乃遂去……
「陈娇娇,走啦。」
「诶,来了。」我收拾好桌上的材料,走出了咖啡厅。
我挽着那人的胳膊,闻着他身上的味道。
「你身上有橘子的味道,好香啊。」
长公主权倾朝野,荒淫无度,豢养面首,夜夜笙歌。
那些年他们都那么说。
南黎北芜凄凉地,二十三年不渡我。
后来我终于如愿登上了那世人心向往之又趋之若鹜的至高之位。
称帝那天,古老又沉闷的钟声从我身后传来,带着极强的穿透力划破了京城的天空,惊起一众飞鸟。天之苍茫,我垂眸俯视,九九八十一阶下大殿跪满一众臣子,地之茫茫,江山景色皆收于眼底。
天下偌大,甘心的或者不甘心的,都跪在我脚边臣服于我。
他们说,吾皇万岁。
我恍惚了一下,刹那我头痛欲裂,多年来发生的事如走马灯一般在我眼前恍过。混沌间,我仿佛看到了许多故人。
而阶下世人敬我万岁。
万岁么?
秦慕,如今海晏河清如你所愿,只是我孑然一身,一万年太久。
高处不胜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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