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城位于阳城比邻,中间隔着一座天禹山。
与繁华的阳城相比,桃城三面环山,交通不便,除了本地的山村居民,人迹罕至。
桃城脚下一座简陋的山神庙里,祁烬斜倚着一个布枕,两条长腿一屈一直,静静凝着破旧的小窗外洒落的点点细碎阳光出神。
一个僧人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一碗素菜炒饭和一碗汤。
“施主,用午膳了。”
僧人似乎已经习惯了祁烬这样,将一张矮凳放到榻上,摆上饭和汤,“施主,趁热吃了吧,师弟昨日去了阳城,想必很快有消息传来。”
“多谢。”提及阳城,祁烬终于有了一丝反馈。
醒过来的三天里,他几乎不开口说话,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因为肩胛处的伤不轻,又淋了雨,这三天他浑浑噩噩,时而发烧昏睡,时而清醒沉思。
他一醒过来,还发着高烧就闹着要回天陵,余墨只得再次将人打晕,喂了软筋散。
养了三日,看样子,伤势总算好转,今天也没再发烧了。
僧人趁热打铁,“施主还有大事要做,需得吃饱了养好伤,才有力气不是吗。”
祁烬又再次沉默下来,僧人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门被关上,室内一片安静。
僧人的话却一遍又一遍徘徊在祁烬脑海。
他木然的眼神终于动了动,执起筷子,干嚼了几口饭,还未完全吞咽,又匆匆塞了几口。
直到将嘴里塞满,喉咙却哽咽得无法吞咽。
目光不经意扫到那碗汤水,清汤寡水映照着一张神容憔悴,满目遍布腥红血丝的脸,而那头顶,光秃无发,衬得他整个人既滑稽又狼狈可笑。
他死死盯着汤面上的倒影,似乎想起了什么,胸腔起伏,全身紧跟着剧烈地颤动起来。
砰一声,他再也忍不住,一手扫翻整张矮凳,汤水白饭洒了一地。
他捂着自己的脸,大口大口地喘息,塞满白饭的嘴发出阵阵奇怪的嘶吼声。
瓷碗破碎的动静引来余墨。
余墨下意识以为,他又想偷偷离开。
他疾步跨入室内,走到榻前,一手拽起祁烬的衣襟,“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像什么!”
这一扯牵动祁烬肩胛骨的伤,他倒抽一口气,额角冷汗直冒,却没有反抗,任由余墨将如同一坨烂泥的他拽下床榻。
“你就像一头丧家之犬!”余墨狠狠一推,将他摔在地上。
“要么杀了我!”祁烬嘴里的饭吐了出来,嘶吼出声,“要么放我回天陵!”
东南驻军反水,天陵的那五万兵马定会在接到他的死讯后造反。
左倾颜手握决断大权,定成了那帮反贼人眼中钉肉中刺!
若是平日,他还信她或许能运筹帷幄避过此灾,可若再加上他在天禹山遇伏身死的消息,他不敢确定她能不能撑得过这一关……
万一她与他们玉石俱焚,那他……
思及此,祁烬心尖颤动,满是恐惧。
余墨不知他心中所虑,愤怒不已,指着他鼻子骂。
“谁乐意救你!你以为谁都跟你那帮下属一样犯贱,宁死也要保你安然无恙,等着你重振旗鼓杀了顾千殇和冯越为他们报仇吗!?”
余墨气得一把拽断心口的佛珠。
瞬间圆珠四散,洒落一地。
他却无暇顾及,又快速脱下自己那身僧袍,往地上一扔,气势汹汹上前,狠狠踹了祁烬一脚,“废物!”
祁烬猝不及防,闷哼一声。
“二万多条人命就保了你这么个废物,我揍死你算了!”
“主持!”身后跟进来的两个僧人一左一右拽住他,“他受伤了,还发着烧,让他缓几日吧。”
对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来说,这样的重创,心里的伤痛远重于身上的伤。
“缓?缓什么缓!”余墨指着他,眼角的朱砂痣似乎染了血一样,怒得发红,“身上背负着两万五千条性命的人,有什么资格缓!”
他挥开两人,上前再次拽住祁烬衣襟,盯着他的眼睛道,“你的国还未灭,你这一国之君还活得好好的,你凭什么自暴自弃?凭什么苟且偷生!”
余墨的心性其实已经被磨砺得很好了,可这三日以来每天每夜看着祁烬这副模样,早已将他所有的忍耐磨尽。
“你是不是非得等到顾千殇那暴君打进东陵,万千黎民百姓水深火热的时候,才能缓过来,是不是非得像我们一样举国倾覆,半生犹如无根飘萍,苦苦寻觅复国之机却无可挽回,你才能醒!”
“可是你想过没有,到那时你再幡然醒悟,还有何意义!?”
祁烬喘着粗气,怔然看着余墨,半天没有辩驳一句。
这时,门外一个僧人匆匆跑来。正是昨日离开桃城,前往阳城打探消息的人。
“是师弟回来了!”
祁烬眼皮微不可见地一抬。
来人气还踹不匀就急声道,“主持,顾千殇今天一大早进了阳城!”
他看了祁烬一眼,犹豫着道,“冯越将武义侯和烬王殿下的尸首挂在城墙上,迎了顾千殇入城。我远远看了一下,围观的百姓很多,都伏跪在地为烬王殿下伤心不已。我不敢多留,不过……”
见祁烬定在那里一动不动,余墨有些烦躁追问,“不过什么?”
“不过,我回来是时候路过天禹山,发现,那些尸首都被清理过了。”
此言一出,祁烬猛地抬起头,那凌厉的眼神把那人下了一大跳。
“如何清理的?”他的声音沙哑得骇人。
那僧人咽了咽口水道,“我特意绕进密林瞧了一眼,多了很多墓碑,每个墓碑上大概刻着十个名字。”
祁烬瞳孔骤缩,余墨也眼前一亮,“你确定是名字?”
“是啊,我就觉得奇怪,那么多人,谁能知道名字,还给立了碑……”
余墨猛地转过脸,对上祁烬晦暗不明的眼睛,“看样子,你的人也进城了。”
“他们以为你死了,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去抢你的尸身。”余墨眼角的朱砂痣陷进淡淡的笑纹里。
“不过,太子殿下既然还没缓过来,就再多躺几日吧,等你的人都死干净了,再跟我们一样,吃斋念佛,做着猴年马月复国的春秋大梦。”
祁烬陡然抬眼瞪他,“闭上你的狗嘴。”
余墨嗤了一声,缓缓捡起地上被踩脏了一大块的僧袍,朝着身上一披,双手合十,又是一副世外高僧普度众生的模样,“不然呢,施主?”
祁烬抬手蹭去嘴角的血渍,站起身,朝余墨伸出手。
“软筋散的解药,我要回阳城。”
话落,他拧动受伤的肩胛骨。
敢这么揍他的,余墨是第一个,揍了他还能活的,余墨会是唯一一个。
休养了三天,对他来说,足够了。
余墨眯了眯眼。
忽然想起,被喂了软筋散的这三天,祁烬虽然总是半睡半醒,醒的时候也不动不说话,整个人犹如行尸走肉,但是每次上药都极其配合,饭吃得不多,但无论如何还是会生吞硬嚼进去一些。
难道,真的是自己多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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