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泛地说,它现在确实是死亡了。”对于传教士的问题,白驹这么回答,“但如果是要采取严谨的说法,我更加愿意称其为‘停止’。”
传教士虚心请教,“何为停止?”
“就是字面意思,现在的它只是不动了而已。即使是那个星球的人类和神祇们千方百计地让它受肉,其实也无法真正意义上杀死它。只要仔细回想我前面说的话你就明白了,它原本就是死的,就算给予它生命再杀死它,也无非是让它回归到原本的状态而已。”白驹说,“异界鬼魂……尤其是它这个层次的异界鬼魂,是无论如何都杀不死的。哪怕你使用的是真灵之力也无济于事。阶段三的不死人就是来源于我对于它的研究,就连真灵之力都无法消灭阶段三的不死人,更何况是消灭它?”
“纵使是将它的肉体和灵体统统毁灭,它也依然能够以现有理论无法描述的回响形态存续下去。”他接着说,“这就是为什么即使只余下断手,我也要从列缺那里将其抢下。因为它仍然存在于这只断手之中啊。”
“那个星球的人类和神祇们也能够预见到这种事情吧,为什么他们还要付出惨痛代价将其封印到这具肉体里?”传教士想了想后又问,“与它现在的停止状态有关吗?”
“是的。它虽然不会死亡,但是通过这具肉体,能够让它产生‘以为自己会死’的错觉。也不是说无论给予何种肉体都可以,那些人确实是在这具肉体上面下了很多你我无法想象的心血。”白驹说,“而既然已是死物,就不应该继续活动。别看它现在是这个样子,它可是在很用心地扮演死物的角色啊。”
由于有了他先前那些话,即使现在他再说什么“用心扮演”,传教士也觉得那无非就是某种拟人的修辞手法。
现实情况应该更加接近计算机的死机状态吧。原本不应该死去的鬼魂居然“死去”了——这一自相矛盾的情况使得“它”暂时地陷入了某种死循环。不过传教士也只是推测而已。
忽然,传教士想到了一个问题,“我听说柳城安全局将它的大部分身体都烧成了灰烬……而不死人即使被烧成灰烬,意识也会继续被囚禁在灰烬之中,它是否也是如此?那些灰烬是否也有着与这只断手相同的性质?”
“我过去暗中去检查过,那些灰烬里面没有它。那些不死人是由于被诅咒了才会永世不得超生,而它就是诅咒本身,又怎么可能像是受害者一样不自由。就算是这具肉体也无法真正地束缚它,只是因为它误以为这是自己应在的地方,所以才会呆在里面而已。”白驹说。
闻言,传教士凝重地看着那只断手,“如果我们将这块最后的肉体部分也化为灰烬……”
“异界鬼魂就会在我们的星球上完全解放。”白驹毫不避讳地说。
传教士露出了毛骨悚然的表情,而在思考片刻后,他居然说:“那么……有没有办法让它复活?”
“哦?”白驹感兴趣了,“为什么伱会想要复活这种怪物?”
“也不是说非得要复活,仅仅是把它这具尸体修复完整也可以。”传教士说,“如果我们不是将这具肉体当成‘它的肉体’,而是当成‘封印它的囚具’,那么总不能够放任其总是破损残缺的形态吧。还是说只有这个断手的话就无法满足修复的最低条件?”
“那倒是不至于。虽然现在只有这么一只断手,但是它原本就有着自我改造的能力。既能够拟态为宛如鲸鱼般巨大的海洋生物,也能够拟态为人类女性的外形。那么在条件合适的前提下,从断手恢复为全身也不是不可能的。”白驹说,“但是,如果我们要修复的是普通的肉体也就罢了,这具肉体可是那个宇宙的人类和神祇们的技术结晶,以我们这个世界的理论无论如何都找不出修复之法。”
传教士接受了这个说法,“那就没办法了。”
然而,我却在此刻捕捉到了某种矛盾之处。
白驹现在说的话与他之前的发言有哪里对不上。
具体是哪里有问题呢?我感觉自己像是隔靴搔痒一样无法抓住重点。他是在哪里撒了谎吗?比如说,他说以我们这个世界的理论无论如何都找不出修复之法,这句话其实是不对的?也不是,他字字句句都属实。
但是,他一定是隐瞒了什么很关键的信息。
难不成他在观测其他宇宙的时候,也偶然观测到了来自于其他宇宙的“修复之法”……不对,不是这个,我感觉肯定不是那么一回事。那种事情也未免过于巧合,况且来自于其他底层秩序都截然不同的宇宙的技术,能否在这个宇宙通用也很可疑。
恐怕我是在无意识里追求“它”的复活,所以才会不由自主地往那个方向思考。
而真相则另在他处。
“它现在这种停止的状态反而是最好的。”白驹继续说,“如果让它复活,不知道它还会传播什么诡异的现象。”
“它被困在这具肉体里也依然能够发挥出力量吗?”传教士谨慎地问。
“你有见识过大量不死人聚集在一起的时候产生的危险污染现象吧?”白驹说。
传教士回忆起了无数恐怖的画面,他曾经见识过那些怪诞的现象。时空、逻辑、命运……无数他以为不可动摇的基本规则都在那里面分崩离析,一旦被卷入其中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结局。他觉得神话中的地狱如果真实存在,那么他真是宁可下地狱也不会接受那样的结局。
“如果你不按时给它投喂人肉,它就会变得越来越不安分。到达一定限度,它的周围就会产生诸多极其恐怖的灵异现象,并且向着更远处无止尽地蔓延出去。”白驹说。
传教士哑然,“鬼魂居然还必须要按时进食……”
“像它这样的鬼魂原本是无所谓进食和消耗的,也可以视守恒定律为无物,像永动机一样永恒地输出力量,只是它由于受肉而变成了在某些方面有限制的存在体。或者也有可能,它其实仍然是没有限制的,只是它在模仿那些有限制的生物而已。”白驹说,“说不定进食就是它模仿行为的其中一环,而万一让它失去了模仿生物的机会,它就会慢慢地觉察到自己其实是个鬼魂。”
传教士接着问:“那么只要满足它的进食需求不就可以了吗?”
“就算是那样,它也会时不时地向周围散播污染现象,只是频率会变低而已。当初就是因为控制失效,所以我在尚申市外的实验室才会出现污染泄漏事故。根据我的推测,恐怕进食也会在某种程度上让它意识到自己是鬼魂吧。”白驹说,“它是为一切事物带来破灭的鬼魂,有着极度强烈的散播死亡的倾向;而在受肉之后,那种倾向就以进食的形式表达。并且与普通的进食不同的是,它只会进食因自己而死去之人的肉。”
他想了想,又说:“如果实在想要在它‘活着’的时候避免污染的出现和蔓延,大概就只能想方设法满足它更多的生理需求了。而且必须至少是与进食同等层次的生理需求,能够让它暂时忘记自己其实是鬼魂,同时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所拥有的肉体,全身心地投入到模仿生物的行为里……”
传教士若有所思,旋即想起一事,“那么,它之所以能够在五年前从你的实验室里逃走……”
“这只是我的怀疑,虽说可能性不高,或许是它通过某种我和狂信徒都无法理解的影响形式,使得狂信徒袭击了我的实验室吧。”白驹说,“污染事件里偶尔也会出现影响当事人行为的现象。”
我透过传教士的视角听着白驹的话,想起了在浦青市安全局里经历的污染事件。在那次事件里,我和珠暗以及负责人都宛如提线木偶般受到了污染事件的摆布,而我最后就连自己的心灵和思考都逐渐地受到了诡异的影响。
“那么,你真的就如七年前的列缺所说,是……”传教士欲言又止。
“你是想要说我是被那头怪兽洗脑的吗?”白驹不屑一顾地笑了,“那种蠢话还是少在我的面前说起为好,我怎么可能会被洗脑呢?确实,我以前由于接触过几次污染事件,无法保证自己的意识没有被污染过,但是每次事后我都会将污染全部清除,并且对照自己在污染前后的心理检测记录。我可以百分百地确定,我的决策绝对是出自于我的本心。”
“况且,你再好好想想,就算同样是人类,在灌输教唆另一个人类做自己不想要做的事情时都尚且有着失败的概率。哪怕是擅长魅惑男性的魅魔,如果运气太差遇到了万中无一的异常癖好者也有可能会碰壁。”他长篇大论地说,“而像是它那种无法理解人心的异界鬼魂,又怎么可能会明白如何去蛊惑人心呢?那么简单的道理,你可能分不清楚,我还会分不清楚吗?”
传教士默默地看着白驹,他心想,就算来访者无法把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想法植入你的内心,但要是它煽动了你原本就有的想法,将其强化了千倍万倍呢?要是将你原本只是转瞬即逝的玩笑般的念头,强化为了永生永世都无法摆脱的魔念执念呢?那种可能性也不可以说是连万分之一都没有吧。
我也听到了他此刻的心理活动,但是没有认可他的观点。
虽然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白驹的态度有点像是在强词夺理,但是我对于他先前的说法亦是感同身受——我也不认为“它”有着理解并蛊惑人心的能力。
而传教士的想法听上去貌似有其合理性,但是,无法理解人心的“它”,又要如何在白驹或者我的内心世界从无数的念头里甄别出来对自己有利的邪恶念头,并且将其煽风点火至原本的千倍万倍呢?就算是想要煽动某个人,也必须要对其心理有所了解吧。
所以传教士一定是错了。
这段记忆到此结束。
我接着又去翻看了传教士的记忆里与白驹之间的其他对话,但大多数都是与“它”无关的信息,即使有关,也没有多少新鲜的内容。
我看出来了白驹对于“它”的态度,他虽然先前说“不应该去深思那种莫名其妙的东西”,但也不是对其毫无想法。
或者说,他不追求其本质,而是追求其应用方法。就像是列缺评价的那样,他确实是个与狂信徒路线不同的唯物主义者。他作为科学家最关心的不是世界的本质是什么,而是自己要如何改变世界。科学对他来说不是自己需要奉献一生的信仰,更加像是趁手好用的工具。
我还找到了其他很多有用的信息。其实信息流通不畅这条问题在前夜的组织内部也是普遍存在的,传教士虽然身居高位,但是对于自己负责领域以外的事情知道得不多,他自己也不感兴趣。不过他经常出入曙光梦境,在曙光梦境里有着自己的实验室,他所有的研究资料都在那里有着备份,因此对于那里的布局和人员配置也都有着一定程度的把握,还知道不少内部机密情报。
他甚至还知道那只断手存放在了曙光梦境的哪个位置。
同时通过他的视角,我还看到了前夜领袖“黎明”的脸。那是个眼神极具侵略性,有着野心勃勃面相的男人。在他看来,黎明是个满脑子称王称霸的,庸俗至极的野心家,并且在心中暗暗地蔑视黎明。
但他的老师狂信徒与黎明却是相当聊得来,白驹也在加入前夜之前就与黎明在暗中有着密切的私人来往。
正当我继续翻看这些记忆的时候,塞壬也从中得到了相当重要的信息。
“现在的我可以帮助你使用梦幻不死身了。”她说,“但是需要先满足一个严格的条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