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然有看过珠暗的资料,但是在资料表上面只写了简单的背景和履历。她是什么性格的人,擅长什么方面的法术,那些方面一律不涉及。这很符合术士群体的秘密主义作风,只是从接下来展开合作的角度来看不怎么妥当。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应该是与她先交流彼此的长短,却由于她对我而言身份特殊,我不知道如何对她开口。
列缺说她比我先到浦青市,其实也就先到了一小时左右吧,在此期间她似乎已经在火车站里面逛了一圈,此时她把我带到了站内的西餐店里。我一言不发地跟随在她的身后,在她对面的座位坐了下来。她始终面色如常,透露出来娴静的气质,尽管身材纤瘦,却有着大方自然的仪态。
她把双手搁到桌面上,十指交叉。黑色的纱衣袖口稍微滑落,在露出的白皙手腕上,佩戴着一件古色古香的手串。在我的感觉里,这好像是什么法术物品,但是无法判明用途。
不止是我在犹豫着要说什么话语,她似乎也正处于斟酌之中,五分钟过去了谁都没有说话。我不由得分了神,去思考了其他事情。例如刚下火车时产生的觉察。
不出意外的话,咬血一定就在浦青市。
就好像我曾经在天河市和蜃楼市都有产生过“咬血离开了”的感觉一样,现在的我已经可以隔空感受到咬血是否在自己所处的城市了。不过,这种感受是笼统的,我仅仅是知道对方在,却不知道对方的具体位置,就连在哪个方向上都无从判断。
不过我没有为此而迷茫。她不可能毫无缘由地出现在浦青市,一定是在这里有所图谋,而这个图谋大概率与同样身处于此地的传教士息息相关。就算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只要继续追逐传教士,就很有可能会与她发生冲突。
就在这时,珠暗说话了。我以为她会先说起我们之间的仇怨,然而她一开口就是工作方面的事情。
“这次的任务是要在浦青市抓住传教士,但是就像任务文件里说的那样,传教士很有可能并不在这里,倒是有些前夜的恶魔术士正在作乱。”她说,“浦青市的安全局没有主力级术士,而且对前夜势力的战果也不怎么好看,几次三番都让敌人逃跑了。我们接下来的行动应该是会以帮助本地安全局剿灭前夜势力为主吧。”
即使她不提私事,我也没有放松的感觉,只觉得像是心里的另一只靴子没有落地,却也只好先配合她,“总部不打算给这里安排援军吗?”
“我们,或者说你就是那个‘援军’。”她说,“我不擅长战斗,只是会一些追踪和侦查方面的法术,以及对于逃跑也略知一二。所以发生战斗的时候你不用顾忌我。就算浦青市真的有主力级术士,并且与我们发生了冲突,我也有办法快速退出交战现场,你只管全力战斗就是。”
“我明白了。但是有件事我必须先声明,根据我的私人渠道,传教士大概率真的在浦青市。以及,虽然这只是我的感觉,但是咬血——那个超主力级恶魔术士一定也在这里。”我说,“趁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什么?”她停顿了下,似乎是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左手腕的手串,接着好像相信了我的话语,“……不,我不会退出。”
“伱应该知道我是你的什么人吧,那么,你为什么要接下这个任务?”我索性下定决心,以豁出去的心态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是为了杀我而来的吗?”
“两年前,我的丈夫被你杀害了。”闻言,她也不再迂回,眼神变得更加阴沉了,仿佛眼眶里装着的不是眼球,而是像眼球一样金属制品,“被你剁成千百块,喂给了吃人的怪兽。当我们再次发现他的时候,现场只剩下腐烂的肉泥和零碎的骨头。”
她的目光像是要挖开我脸上的肉一样抓住不放,“他死时是二十三岁,左手臂是义肢,惯用的武器是红色的长刀,你可还记得他?”
“不记得了。”我诚实地回答。在作为魔人的五年间杀死的人,我几乎谁都无法记住。旧骨的恋人,剑齿的父亲,珠暗的丈夫,即使他们当着我的面说,我也怎么都无法回忆起来。
我很清楚这么说只会更加激怒他们,但是,我不会对他们撒谎,也不会文过饰非。
“我听说那些全部都不是你的错,是魔物支配了你,你仅仅是个无辜的受害者,这是真的吗?”她阴沉地问。
“是假的。”我不假思索地说,“那些全部是我自愿的作为,是我亲手杀害了他们。”
她又像是不自觉一样摸了摸自己的手串,先是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听说现在的你为人正派,四处奔走迎击恶徒,甚至不惜性命也要与邪恶战斗到底,还拯救了比起自己过去所杀之人更多十倍的人命,因你之手而免于在未来受灾的人数更是超过千百倍……原来那些全部是你的演技吗?”
“虽然我不知道千百倍这个说法是怎么得出来的,但那些也全部是我的真心,而非演技。”我说,“不过,我也不认为只要这么做,自己以前杀过的人就都不算数了。”
“那么我现在就要你死。”她充满恨意地说,“我要你为我丈夫偿命。”
“我做不到。”我说。
“为什么,你怕死?”她追问。
“我不怕死,但是我有放不下的人。”说到这里,我心中也浮现出了塞壬的身影,“而且,如果我自作主张地死了,也有人会因我而死。”
“是吗……”她的声音像是从地狱里传出来的恐怖之音。
我很清楚她不可能接受这样的说法。谁活在这个世上没有放不下的人或事呢?被我亲手所杀的她的丈夫,在临死前也肯定是边拼命地挣扎,边满怀不甘地想着自己放不下的人或事,最后在浓郁的绝望之中咽下最后一口气的。
我一直都能够感受到她心中的怨恨,她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吃进肚子里,就算是此刻也像是随时都会扑食过来,撕扯咬烂我的脸和喉咙,让我尝尝她的丈夫也尝过的痛苦。
然而,下一刻,她说出来的话简直令我瞠目结舌。我甚至都反射性地疯狂检索自己的记忆,想想自己这辈子还有没有听过第二句如此荒唐怪诞之言语。
她说:“那么,我原谅你了。”
“你说什么?”我一定是听错了,或者说一定是我的脑子发生了故障,在处理听觉信息的时候出现错误了。
“我原谅你了。”她说,“你已经用诸多的功绩证明了自己,想必未来也会为正义的事业做出更多的贡献吧。我的丈夫是心怀正义之人,他一定不会记恨你,而我作为他的妻子,自然也不可以站在你的对立面。你之前问我是不是为了杀你而来的,我非但不会杀你,在这次的任务里,我还要站在你的身边,尽心尽力地辅佐你。”
她绝对是在撒谎。即使在此刻,我也可以感受到她愈发强烈的怨恨感情。
为什么她要这么对我说?我都已经说那些罪行都是我自愿的作为了,难道她也像是其他人一样,相信我是被洗脑的吗?
或者,是因为我说自己不会主动交出性命,她知道自己无法正面杀死我,所以想要故作隐忍,挑选我没有防备的时刻动杀手,或者借由剧毒或诅咒等手法从暗处将我杀死?
这是非常合理的推测,不如说,除此之外不做他想。而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她从怀里拿出来了个像是木头令牌一样的道具。
“收下这个吧。”她把木头令牌推到了我的面前。
虽然我没有从上面感受到直接性的危险,但是从仇人的手里收下物品实属不智。
而在此基础上,我还是毫不犹豫地将其收了下来。
“你不先问我这是什么吗?”她冷冷地问。
“如果你要害我,那是我罪有应得。我不会束手待毙,但是你的毒药和刀刃,我都会从正面迎接,决不逃避或躲藏。”我说。
她沉默了下,然后说:“那么我就告诉你,这个东西不会直接害你性命,但是会让我害你性命变得非常方便。而除此之外,我不会再说更多。你就边带上我的毒药和刀刃,边怀揣着不安度过之后的夜晚吧。”
——
在私人话题结束之后,珠暗迅速地恢复了工作的神态,与我离开西餐店。
我们接下来要去浦青市安全局做个简单的报备,走地铁路线。在进入列车之后,她找了个座位坐下去,而我坐到了对面的座位上,用余光注意着她的身影。我暂时还没有从之前的对话里脱离出来,脑子里想着她先前说话时的情绪波动,虽然她一定是没有真的原谅我,但是深入之后我逐渐地感觉到,她好像确实没有在暗中对我动杀手的打算。
也就是说,虽然她是那么地仇恨我,但无论是从语言上还是从可能的行动上,她都像是真的原谅了我一样。
我甚至萌生了魔幻的想法:难不成她是真的决心要原谅我了?
人的决策和情绪并不总是一致的,就好像糖尿病患者想要吃甜食,但是为了控制血糖只能忍痛割爱一样,即使做了这个决定,想要吃甜食的情绪也不会消失。原谅我的决定和怨恨我的情绪完全是可以同时存在的。
在意识到这个可能性之后,我的内心涌现出了连自己也措手不及的复杂感情,甚至忍不住想要发问——你怎么可以原谅我呢?
我曾经尝试过幻想自己的仇人原谅自己的场景。是的,这是非常无耻的想象。每当我的思考中出现这种苗头的时候,就算没有人能够窥见我的思想,我都会反射性地鄙视自己,遏制自己的想象。
而哪怕我真的去想象了,也肯定是想象不出具体的画面的。因为那实在是过于荒谬了,过于无法自圆其说了。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思维,才会原谅像我这样的血债累累之人呢?
但今天,我真的遇到了这么一个人。我丝毫生不出释然的情绪;相反,我感觉自己的脑子就像是被灌进了整桶的胶水一样。
我无法接受。
不,等等,现在要下结论还为时过早。
她也不一定是真的原谅我了,或许,我还可以再耐心等待,看看她之后会有什么举动。
就比如说她给我的这个木头令牌,她说这是“用来害我性命非常方便的道具”。现在她好像是没有害我的打算,这一点我感觉得出来,但是之后呢?
她那么仇恨我,又有方便害我的手段,一定会忍不住害我性命的。
她一定是无法原谅我的。
列车在隧道里高速行驶,经过了一个又一个车站,乘客们陆续地涌入车厢,空间变得拥挤。再过三站我们就该下车了。
忽然,一股怪异的感觉袭击了我。我第一时间站了起来,并且召唤出了塞壬之刃,而珠暗也迅速地抬起了头,她似乎也注意到不对劲了。在我的感觉中,车厢里的空气——不对,是列车行驶的隧道空间本身给我带来了危机四伏的紧张感觉。
车厢里的照明倏然全部熄灭,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乘客们纷纷疑惑和不安起来,不知道出现了什么情况,但是我的视觉和觉察力勉强捕捉到了这一刻发生的变化。就在这一瞬间,这节车厢突然与前后的车厢失去了联系。现在是只有这节车厢在遵循着惯性在轨道上向前滑行。
而在车厢前方的轨道上,我则看到了一道拿着武器的人影。
黑色的裙装,白色的头发,红色的眼睛。
似人非人的美丽容颜,少女的青涩身段,以及如血铸就般的双手巨斧。
是咬血!
她是冲着我来的!
不能够把其他乘客卷进来。我脑海中闪现过这道念头,并且毫不犹豫地起跳,撞穿了车厢的天花板去到外面。还没来得及升至顶点,便感受到了一股几乎是在宣告我必死无疑的强烈威胁感急速迫近——咬血以超过声音的速度突进到了我的面前,对我挥下了巨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