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沈烈手持弹章,将白纸黑字的大明律一声声,一句句念了出来。
群臣再次哗然。
这次是真惊异了。
“这……”
大人们互相看了几眼,难掩凛然之色,纷纷在心中琢磨着,这位天子心腹沈大人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呀!
未曾想。
这人屡出奇招,也不喊打喊杀,也不搞罗织罪名,构陷忠良那一套,反而从防火,缺斤少两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入手。
还真把晋党搞了个鸡毛鸭血!
当然了。
他依仗的是天子的信赖,还有手中的大明律。
怨不得群臣心惊。
看上去。
这个沈烈竟然懂得利用法度,祖制,大明律来抢占道德的制高点,他要走大人们的路,让大人们无路可走。
这可比当年那个只懂得蛮干的刘瑾难缠多了。
“这手段?”
家中开着粮店,盐铺,茶叶行等各种生意的大人们,不由得将脖子缩了缩,开始琢磨着下了朝。
要不要让自家的店铺先消停几天,偷偷把秤换了,反正这几天可不能让厂卫抓了现行。
再把官位丢了。
不值当啊!
人间百态,近在眼前。
沈烈将弹劾奏折念完了。
天子便趁着脸,向着冯保道:“验秤!”
哗然中。
御前太监总管冯保便亲自上前,弯下腰,检查过了那几袋受了潮的盐巴之后,又将一杆小秤拿了起来。
而后。
冯保便拿起了秤杆,秤砣站在了高台之上,开始向着群臣演示,一番折腾过后,随着秤杆向一侧歪去。
冯保看着那歪掉的秤杆,便向着天子恭敬道:“启奏陛下,沈烈所言,确有其事,这秤……差二两呐!”
而群臣再次哗然。
“这!”
也确实离谱。
卖一斤盐竟然短二两,这属实是欺人太甚了,难怪山西会馆那帮人,一个个都富得流油,拿上等燕窝当漱口水,拿辽东老山参当零食吃。
“哎哟哟。”
“啧啧啧。”
百官惊叹。
晋党这捞钱的路子也太野了。
自愧不如呀。
接下来便顺理成章。
与厂卫,武勋和天子早有默契的浙党言官,接着发难,随着一位位浙党官员纷纷出班,开始附和沈烈的弹劾。
群起而攻之。
于是乎。
在张居正重病濒死之时,这万历朝第一次倒阁行动,便在万历十年的夏天开始了。
在晋党官员面红耳赤的辩驳中。
天子盛怒,降下了大雷霆:“传朕旨意,将举人李槐革除功名,斩立决,抄家,女眷充公,老弱流放……”
一连串处罚一气呵成。
而武勋,浙党纷纷附和,同时齐党,楚党见大局已定,也开始出班弹劾,一时间百官群情激奋。
让这场倒阁行动的盛世,一下子便浩荡了起来。
直到冯保上前一步,低喝道:“肃静!”
而这大朝会上,也出现了短暂的沉寂,一时间几百道目光落在了位居前排的张四维身上。
一下子。
这位大明代首辅落到了千夫所指的境地,如今百官围攻,张府大管家都被万岁爷下旨杀了头,抄了家。
他这个代首辅还当的下去么?
死一般的沉寂过后。
大厦将倾。
那高瘦的身形终于动了,张四维上前几步,规规矩矩的跪在了天子面前,用颤抖的声音低沉道。
“老臣管教无方,令家族蒙羞,老臣愧对天下,臣请……”
似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张四维瞬间变得苍老,一个头重重的磕在地上,低声道:“臣请去职下野,乞骸骨,告老还乡。”
这话终究是说出来了。
而按照大明惯例,首辅辞呈,天子是要假意挽留一番,首辅再辞呈,天子再挽留。
如此这般反复几次。
一来二去。
来彰显皇恩浩荡。
可此时此刻。
少年天子难掩眼中深深的厌恶。
甚至于。
连首辅辞呈的例行挽留都懒得做。
便从天子口中,低沉着吐出了一个字:“准。”
而张四维匍匐在地。
良久不语。
这一个准字。
却让沈烈突然心中无比轻松,便好似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从肩头突然之间卸了下去。
于绝境之中。
他赌上了一切之后,终于排掉了晋党和张四维这颗雷。
而从此之后,张居正一家可以高枕无忧,可此时,沈烈脑海中竟一片空白,再也听不清周围人在讲什么。
说什么。
直到。
沈烈被群臣山呼万岁之声惊醒,才发现皇上的御辇已经抬了起来。
沈烈赶忙跟随群臣下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散朝了。
失势的晋党官员面如死灰,低着头,陪伴着下野的张四维灰溜溜的走了,而这金水桥畔便立刻热闹了起来。
一转眼。
被一只巴掌拍在了肩膀上,沈烈才回过神来,看着喜形于色的张简修,还有身边簇拥的一干武勋,那一张张眉飞色舞的脸。
“哈哈!”
被武勋们围在中间的沈烈,接受了好似英雄一般的待遇,这可是万历朝破天荒的头一回。
大明武勋扳倒了首辅,虽然只是个代理首辅,成色差了点,可武勋们仍旧好似打了胜仗一般欢喜鼓舞。
恭维声中。
沈烈笑了笑。
而不远处。
成功取代张四维,荣升代理首辅之位的申时行,带着一帮浙党官员走了过来,与沈烈众人言谈甚欢。
瞧着其乐融融。
扳倒了晋党之后,大明朝野,武勋为首的帝党与浙党进入了短暂的蜜月期,而沈烈心知肚明。
这样的蜜月期在万历朝不会超过一年。
又片刻后。
不出预料的是。
御前太监快步走了回来,恭敬道:“沈大人留步,万岁口谕,宣沈大人入宫面圣。”
沈烈面不改色,向着英国公,申阁老拱了拱手,然后随着御前太监向着西苑走去。
半个时辰后。
西苑。
进了皇帝别院,沈烈与朱翊钧对看了许久,目光中闪烁着惊心动魄的异彩,仍是有些不敢相信。
二人这一番默契的合作,竟然扳倒了张四维。
“哈哈!”
先回过神来的朱翊钧,兴奋的一拳捶了过来,而沈烈仍旧假装痛苦的龇牙咧嘴起来。
“陛下力气真大。”
这一刻。
二人似乎回到了初次见面的时候,而那时候,沈烈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商贩,万岁爷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
“一年了呀。”
沈烈百感交集。
这一年。
万岁爷的变化可真是太大了。
而朱翊钧依旧兴冲冲道:“来……陪朕说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