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妹发现,从海上斗绣回来,大家都变了。
第一个是黎嫂变了。
在整个队伍里头,黎嫂是她最熟悉的一个人(她爹被她忽略了),她曾经是黄埔秀坊的带领者,平时为人温和敦厚、沉默寡言,只有在大伙儿绣品做得不好的时候才露出威严的一面,当然她也是有缺点的,按照林揽头的说法就是:“黎嫂的眼珠子啊,只能看到眼前三尺近,手头出来的功夫,那叫‘村妇之良工’”——这句话的意思好像是说她没有长远的目光,绣出来的东西好极都有限。
但是走了一趟海上,黎嫂就变了,变得话多了起来,变得嗓门不自觉地高了,变得常拉着喜妹幻想将来凰浦绣庄能如何如何,她的目光似乎变远了,再不是只看着眼前三尺,而看到三千里那么远了。虽然这种变化也没什么不好,不过喜妹还是更喜欢以前的那个黎嫂。
第二个变了的是李绣奴。
这个朝鲜国来的姐姐她其实接触的时间很短,刚刚来的时候整个人非常的小心,甚至仓皇,就像一只刚刚进村的外地小狗,因为跟大家都不熟,所以跟大家都说不上话,喜妹看她可怜巴巴的,有时候便主动跟她说上两句,因为是队伍里第一个来主动搭话的人,所以李绣奴也很珍惜地跟喜妹做朋友,一来二往的两人的话匣子就打开了,没其他人的时候李绣奴就找喜妹说话,说的多了她的中国话也流利了许多,再不像以前一样一字一句像念书,而是夹杂了不少俗语俚语,腔调也带着广东腔。
在喜妹看来,这个朝鲜姐姐可真勤奋啊!就连吃饭睡觉,手里也总是拿着绣花针,姑姑说的言语她恨不得有一支笔能全部记下来,那些人生道理她反复琢磨,其中有关刺绣的言语她几乎句句都能背下来,喜妹就没见过一个能对刺绣这么热切的人,就连姑姑有一次也忍不住说了一句“我小的时候,也是这样”。嗯?姑姑也曾经是这样的么?真看不出来,因为现在的姑姑人前总是冷冰冰的。
而现在,绣奴变得更热切、更勤奋了,因为姑姑打败了袁莞师,她私下里跟喜妹说,她以前觉得姑姑很厉害,可也没想到这么厉害,连刺绣宗师都能打败,“能打败宗师的人,一定也是宗师,我竟然有幸能跟随一位大明的刺绣宗师学习,这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我一定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于是她练刺绣练得更加卖力了,连做梦都在练针法。
第三个变了的是云娘。
云娘也是新来的,这个家伙啊,古怪得很!
明明是个女孩子却长得那么高挑,跟一根竹竿似的,将来可怎么嫁人啊!娘常常说,女孩子家要“矮箩矮箩”(长得矮、臀如箩)才好生养、才好嫁人,她人长得跟男人一样高,屁股上又没几两肉,将来谁敢娶她啊。
而且她就跟一只老鼠一样,有热闹就窜过来凑热闹,凑完热闹忽然就不见了,夜里也不跟大家一起,自己跑到隔着七八步的船里睡觉,偏偏庄主还惯着她,专门给她安排了一条小船。好几次喜妹见她跟庄主眉来眼去的,难道庄主竟然喜欢她这样的?她一直还以为庄主喜欢的是姑姑呢。
更奇怪的是,她的脸会变来变去去,平时看着没异样,流了大汗模样就不对劲,姑姑说她是脸上涂了粉、唇上点了朱,这叫化妆——戏台上的角儿上台前都这么搞的,可咱们绣庄是做刺绣的又不是演戏的,为什么要化妆呢?还有她的声音有时候也变,一激动起来就带着男人声,总之是骨里精怪的一个人。
不过她可真聪明啊,但凡刺绣的事,姑姑说一遍道理,她手上就能把活做出来,姑姑演示一遍针法,她练了一遍之后就能做出七八分的模样,这能耐把绣奴羡慕得不行——可绣奴也不想想,她也是练个两遍就会,喜妹自己就怎么练都不行,明明自己跟着姑姑时间跟长,可现在她们都能跟大师傅同台较量了,自己却连刺绣师傅的手艺都没有,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从海上回来之后,云娘就变得更奇怪了,貌似时时刻刻总是要溜,刚刚上岸的时候,喜妹就瞥见她在码头被庄主抓了回来,进澳门之后,又见她在巷子口被庄主给逮住了,其实跟着大家有吃有住,还能学刺绣,庄主又对她这么好,她干嘛要跑啊?不明白啊不明白。
第四个变的是林揽头。
出发去海上之前,他的眉头老是皱着,似乎很多烦心的事,这个喜妹倒是能理解,他是为绣庄的前途烦恼着呢。后来斗绣顺利,他的眉毛就越展越开,说话的嗓门就越来越大,连笑起来嘴巴都比以前大了好些。就是人得意之后,言语就更下流了,嗯,忽然发现云娘也是这样说话贱贱的,嘿,他俩又不是父女,而且一个长得丑一个长得漂亮,为什么自己有时候会觉得他俩挺像的?错觉,一定是错觉!
可从海上回来之后,喜妹发现林揽头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大伙儿不是大获全胜了吗?海上斗绣从头赢到尾,听说订单都拿了一大堆,就连银子,都多到快搬不动了,他还皱个什么眉?
见他愁眉苦脸的,阿爹就不禁问他:“林揽头,不是说我们大获全胜吗,怎么你反而好像输亏了一样。”
“大获全胜,是大获全胜!”林添财两条眉毛都快拧到一起去了:“可谁知道会赢这么多啊!”他笑着却又带着哭相,他人本来就丑,这下又哭又笑更是难看死了。
“赢多了还不好啊。”
“钱赢多了当然好。可是订单……我这手贱!我这手贱!怎么老是忍不住呢!”
“订单多不是更好吗?”刘三根妻女都是干这一行的,知道订单就是钱。
“订单多了,可我们做不过来啊!订单做不出来,砸招牌都是小事,听说那些佛郎机是敢杀人的!这些可都是收了定金的!”
哇!原来那些番鬼做生意是会杀人的!这么可怕,那就怪不得林揽头要愁眉苦脸了。喜妹不禁有些为绣庄担心了起来,悄悄问姑姑,姑姑嗯了一声没反应,于是喜妹又悄悄去问黎嫂,黎嫂听了说:“嗨,不怕!你看庄主,庄主都没担心,一定是胜券在握,所以我们也不能瞎操心。”
真是这样么?
喜妹觉得,黎嫂从海上回来之后人就变得瞎乐观了。
她倒不是不信庄主,只不过从海上回来后,庄主也变得有些古怪,没人注意的时候,他总是悄悄盯着姑姑看,有时候是看姑姑的侧脸,有时候是看姑姑的背影,连姑姑摸过的刺绣,他都拿去再摸几遍——但这些都是偷偷干,有一次他发现了喜妹,就赶紧把眼光给挪开了。所以喜妹觉得,庄主他不是没担心,而是心不在焉呀。
可庄主心里在琢磨什么呢?喜妹想不透,于是偷偷跑去问姑姑,结果姑姑竟训斥了她,让她不要乱想。虽然不是公开训斥,但喜妹已经差点要委屈得哭了,因为姑姑从来没骂过她啊。姑姑对她一直挺好的,怎么这回就骂人了?
说起来,最近姑姑也变了!
虽然在别人眼里,姑姑总是冷冰冰的、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但喜妹贴身伺候她这么段时间,却是知道她外表冰冷,但人其实很脆弱,不但是身体脆弱,就连心也脆弱得紧,可她身子再弱,人前也一定要挺直背脊,就算停不住也宁可在方台上直扑倒下也不肯弯腰,喜妹有时候甚至觉得,她故意在人前这么冰冷,就是想让人不知道她很脆弱。
有人的时候,姑姑总是板着脸、冷着眼,仿佛天底下所有的事情都不在乎,可到了没人的时候,喜妹却常常看见她照着镜子,摸自己的两边脸——这张脸啊,一边极其漂亮,另一边却极其丑陋,一边极其光滑,另一边却极其粗劣。
想到这个,喜妹就替姑姑心疼,她已经知道姑姑的脸是中了毒,才让那么漂亮的一张脸变得那么丑恶,听说这毒已经折磨了姑姑好久了,也不知道这些年她是怎么过的。
尤其是从海上回来之后,她更变得捉摸不定,照镜子的时候,总是呢喃着:“他……也许真是好人。”这是在说谁啊?
“他也许跟他不一样。”怎么又多出来一个“他”?
然后又说:“其实那一位,跟他挺合适的,两人是良配。”
那一位又是谁来着?
嗯?姑姑这是打算给谁做媒人么?
其实她该先将自己嫁出去才对啊,听阿娘的说法,姑姑似乎还没字人呢,哪有黄花大闺女给人做媒的道理?再说了,虽然满庄子的人都叫她姑姑,可她那张脸看起来其实还很年轻啊,也没比自己大几岁,正是该嫁人的年纪。听说这次斗绣的奖品里有一瓶古蜜,能够帮姑姑治好那半边脸上的毒,这样可就太好了,如果她那半边脸也恢复,她一定是绝顶漂亮的模样,那样想娶她的人,能从黄埔排队排到西关!
到那时,姑姑选谁好呢?
嗯,黄埔村里可没一个配得上她的,得让阿娘在外村找找……对了,其实庄主就挺不错的,如果……
“喜妹!你恍惚个什么呢!快把东西搬进去!”
刘三根一声呼喝,把喜妹拉回了现实,吓得她慌了手脚,赶紧答应:“好勒好勒!这就搬,这就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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