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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〇〇六回 众凶徒血洗盘蛇堰 徐贾氏魂断观音岩

        书接上回。

        两个月后,陕西汉中,城固县境内。

        这里地处该县下辖小镇“博望城”,因乃大汉拓土功臣“博望侯张骞”故里而得名。

        因此时正处盛夏季节,远眺丝绸古道,更有别样风光:平原上,良田穗满翻碧浪;阡陌处,碧柳垂绦一行行;方才是,一程莺歌白云天;复又见,荷花香彻小池塘。

        有道是“佳境应有佳人来”。

        这会儿,只见路上远远驶来一簇车马。那本是一乘玲珑车轿,前后各有四名布衣壮士骑马护行,且时不时打轿中传来妇人笑语。

        但看轿内,乃是一老一少两个妇人。

        老者五十上下,慈眉笑目。其神情十分欢喜,此时正连连勾指逗引少妇怀中的婴孩儿。

        转看少妇身容,只见她身披一席云锦织金披风,上头绣的是一只只银翎佛法僧;一袭莹白雪锦附纱襦裙,襟边绣着一簇簇纳锦香魂朵;其头上戴的是银绒雪羽云珠冠,冠沿四周垂着蓝田青花玉珠坠;再看其容貌,面如梅端凝雪透红嫣,唇似海棠花瓣染了晨时露。鼻若羊脂巧工夺,眸似秋水透蓝更胜纳斯湖。黛眉一双细作鹟雀羽,抬头浅笑醉得人心愁绪顿然无——这女子便是徐达的第四房妻室“霍加氏”,因已被朱元璋赐与汉家姓,后文都以“贾氏”相称。

        因其仙姿世上少有,故而作者特以两首《虞美人·题赞鬟华仙》大绘其韵:

        (其一)

        『云衫玉影似水柔,世上本难求。笑展弯弯新月眸,顿消九天沉霾万古愁。

        何须瑞脑销金兽(1)?香身风来嗅。正叹面前仙容秀,已随鬟华(2)一梦千年后。』

        (其二)

        『一指拨开天地香,宛在水中央。再撒香魂(3)与大荒,但看春山眉下水云妆。

        容颜倾世已无双,何须缀宝光?心自无尘倚太苍,挥手金风玉露花满窗。』

        这会儿,贾氏怀中所抱婴孩已被那老妇人逗得银铃一般脆笑,老妇人便也随之乐得合不拢嘴,继而一面笑着,一面又撩撩那孩子小脸道:“小公主,等你长大,定会是个像你娘亲一般的大美人儿……”

        那婴孩儿笑声又起,直引得贾氏与那老妇人越发欢喜。

        却说这时,忽然打外面吹来一阵灌窗风,刮得轿帘呼啦翻动,贾氏下意识撩过披风罩了孩子小脸儿。

        “哪儿来的邪风?”老妇人这头叨念着,那头已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一块红锦欲朝孩子围去,“来,快揽上,可别叫咱的小公主着了凉……”

        贾氏抬头一笑,瞧了一眼老妇人手中那块红锦,又对她笑说:“乳娘,您还是将这物件好生收着吧。”

        “公主……”老妇人话一出口,就被贾氏打断。

        “乳娘,跟您说过好些遍了。从今往后,莫要再唤我‘公主’。”贾氏说着,已探出一只手来搭在老妇人手上,眉眼含笑地叮嘱,“如今,我已嫁入徐府。您这般称呼,若叫府中两位姐姐听了,当会作何感受?”言到此处,她又是一声轻叹,眉目里渐显哀伤,“况如今,我等已是国破家亡,昔日荣华早已随风散尽……落魄之人,何必炫耀当年尊贵?”

        “好好好,老身知道了,我的徐夫人。”老妇人见她渐显忧泣之色,便赶忙轻叩其手连声抚慰。为消转贾氏伤怀之情,再次扯起方才那块红锦,为孩子围去。“不过,这会子你得听老身的,快把这宝贝给孩子围上。这锦襕真真儿是个神物,可消灾疾避邪秽。”

        贾氏面露浅笑,打趣道:“看您,区区一件凡物,总被您说得神乎其神。”

        “万不可这么说。你从小到大,遭遇多少灾疾,还不是多亏有这锦襕护着?”老妇人一手提着那锦角,一手在上头来回抚过,“夫人也不想想,当年你祖父立你阿爹为汗储时,为何放着恁些宝物不赏,偏将这外教之物赐与他?”她这般问着,下面的话便越发显得如数家珍,“再说你五岁那年,咱逃出汗都,为避那叛军追杀,过天山、渡恶水、遇强人……一路上数不清的劫难,还不是都因有这锦襕护着才得保全?而今你已平安长大,又遇了这般好归宿……这宝锦功不可没。”

        贾氏见她絮叨起来,便没法子再作推辞。于是,立马含笑应承:“好好好……您老说得是。真是拗不过您。”

        “你呀,听老身的准没错。”老妇人当即眉开眼笑,随手抖开锦襕,将其裹在婴孩襁褓之外。

        不得不说,那锦襕果真非同凡物。其幅面横竖各三尺有余,四角各坠紫金环,金丝锁绣“卐”(4)字边,佛家唤作“吉祥云海相”。摊开看时,双面均以金丝绣着回鹘文字,文迹逶迤俊逸,却不知所述何言。

        乍看时,那锦面红光照人。待老妇人轻轻抚去,竟见一缕金光打那文字上莹莹闪过。可当外面的日光透过帘缝照于其上时,那上头的文字又随之时隐时现,令人捉摸不定。

        仅这一会儿,车马就已向前行进了数里。领队的护卫收缰远望时,正见前方道北有一座草木环抱的墓冢。

        正值其眺望之时,打轿子里传出了贾氏的询问:“韩检校,此时已到何处?”

        这领队的护卫闻声,洪声回道:“回夫人,前方即是博望侯张骞的墓冢,沿此路向前,过了汉江再行十数里就可入那五郎关了。”

        贾氏吩咐:“既是如此,待行至那墓冢前,就暂时停下歇个脚吧。”

        “属下遵命。”

        老妇人听闻贾氏这般吩咐当即皱起眉头,满脸晦气地对她说道:“夫人,这走得好好的,却要在那死人墓前停脚,好生晦气。”

        谁知贾氏见她这般声色竟慰之一笑,搭着她的手道:“乳娘,无碍的。路经此墓,当拜。”听她这话,老妇人眉头骤涨疑云。贾氏见了,忙作开解,“乳娘,您想想,若不是一千多年前那博望候张骞始拓这‘丝绸古道’,使其贯通中原与西域两地,当年我等流亡之时,定是绝路难逃。又怎会千里迢迢来到大明?”

        这话说的倒有些道理,可乳娘听了却似乎仍旧不肯买账。只见她长叹一腔怨气,依旧是面无悦色:“常听人逢庙拜佛求个平安,你却遇坟拜死人,倒不嫌沾上秽气。”

        “乳娘……”贾氏推着对方双手央求起来。

        老妇人探手从贾氏怀中抱起婴孩,旋即将其搂进自个儿怀中,紧绷脸子朝贾氏一甩手,道:“你且去拜,我们娘俩可不随你去胡闹。”

        正说此时,马住车停。又闻轿外传来韩检校的禀告:“夫人,博望候墓冢已到。”

        “好。”贾氏应了声,回过头来又连朝乳娘陪笑。见乳娘对她不理不睬,但顾揩揩孩子脸蛋儿,笑声笑气地哄道:“小公主,在这儿与婆婆好生候着,娘去去就回。”言毕掀了轿帘,自顾下了轿去。

        贾氏的脚刚着地,就抬眼望见数十步之外一座墓冢高二丈,三五古柏生两旁,那边才见朱鹮起,这边又闻画眉唱。

        虽说此地是座坟冢,倒也不乏生趣盎然,令人赏心悦目。贾氏一面舒展身骨,轻轻捶打肩头,一面又忍不住朝轿内的乳娘唤了两声。可那老妇人却稳坐轿内,压根儿就没搭那个茬。

        贾氏渐知自讨没趣,哼声一笑,径自朝向墓冢踱去,车马也缓缓跟随其后。

        却说,这世上的事,多半无独有偶——今日来拜张骞墓者并非只有贾氏一人。

        贾氏刚行三五步,只见前方路边早已泊了一乘马车。一对中年夫妇携手下了车来,先她一步行至那墓冢前祭拜。贾氏只好适时住了步子,立在不远处静静观瞧。

        那二人中,男子身高七尺有余,肤如古铜。头戴靛青色四方平定巾,身着石灰色素布程子衣,俨然一副书生模样;而那女子略显娇小,身骨消瘦,略显孱弱。举手投足之间,桃红的罗衫掩裙腰,鹅黄的襦裙随风摆。

        二人相携行至博望侯张骞的墓碑前,立足便拜。

        男子气宇轩昂,揖手道来:“博望侯子文公在上,真宁后生景清途逢拜会。后生今世愿秉公之宏志,效公之毅力,致力进取。他朝业满,定弘公之道,尽忠报国!”

        景清诉毕,又见那女子合手祈愿:“小女子萧氏从夫拜会子文公。听闻公乃拓途大功之士,望公保佑我夫于明岁秋闱……”言至此处,只见她狡黠一笑,满口阴阳怪气,“名落孙山!”

        景清闻得此愿,顿皱眉头嗔怪道:“娘子好生晦气!人家求愿,皆求高中,你为何偏偏求我落榜?”

        其妻一撇嘴巴,打趣道:“七年前,夫君就已于乡试中了解元,却拒不进京参加会试,试问高中何用?”说着,渐显气恼。

        景清忙作解释:“那袁相氏不是说吗——三中三辞,恭从北主,否则必有灭族之祸。”

        其妻听他一说,当即冲他辣声辣气一通数落:“袁相氏,袁相氏——亏你还是个读书人,竟信那疯道人一番鬼话。自打那年秋闱之后,圣上就已下令天下罢停举试,如想再等恢复大考抑或恩科之机,指不定猴年马月……那会子只怕我已熬成了老妈子!”萧氏说着,渐感忧伤,“而我尚未能为你生个一男半女,只怕到那时,你嫌我人老珠黄又是个累赘,一脚将我踢进柴房馕糠糟呢……”话到此处,她竟拈起帕子一阵啼哭。

        这一哭,顿使景清慌了手脚,连连央求“娘子莫哭”,情急之下,竟扑通跪地对那墓碑起誓:“今有子文公作证,我景清此生,无论富贵贫贱,只守萧氏一人终老。若违此心……就叫我永世名落孙山……”

        一听这话,萧氏竟破涕为笑,连声道:“呸呸呸!谁要你发这毒誓?”话声落时,竟也朝那石碑跪拜起来,“子文公,小女子方才所言皆是气话,概不作数。愿您老人家在天有灵,保佑我夫君每考必得高中,一生腾达!”

        随后,二人相视一笑,伏首三拜。礼毕时,景清扶了萧氏起身,一对小夫妻令人倍觉昵爱。

        却说那二人转身时,正瞧见不远处的贾氏。照面之缘,两位女子相视互投一丝笑意以示敬意。倒是那景清回想方才情形,顿觉羞赧而不敢直视。

        贾氏施以回鹘礼仪,含笑道:“两位这般恩爱,定能得上天眷顾,赐个聪慧的孩儿。”

        萧氏灿然一笑,还礼道:“多谢这位妹妹吉言。”

        双方再度欠身施礼,那景清便忙拉着妻子朝车轿而去。其间,贾氏笑眼目送,萧氏也频频回头笑望。

        景清夫妇上了车轿,但闻里头传来萧氏的话,“没想到,竟在此地遇见个女菩萨,说不准给咱送子来了……”

        “瞧把你美的。耿五哥,咱快赶路要紧。”景清话落,轿外车夫已挥鞭驱车而去。

        贾氏望之,灿然一笑。回身自去参拜那墓冢。

        究竟如何参拜,以略不表。

        只说斜阳渐垂时,这一队人马已过汉江,驶向了秦岭深处。又过些时候,不觉来到一条在密林峻岭中逶迤延伸的关道上。

        此地唤作“盘蛇堰”。因其本是古来兵家必争的险关要塞,且相传北宋名将杨五郎曾在此驻军抗敌,因此也有墨客称之为“五郎关”。

        此刻,只听闻山林中声声鹧鸪啼鸣,间或掺伴几声虎啸猿啼——这等景象令人渐感不安。

        车马正行间,忽听车轿内传出那婴孩啼哭,哭声入耳,渐觉揪心。

        那主仆二人自是一番哄慰,可那婴孩哭啼之声非但未见息弱,反倒越发惊悸,急得二人坐立不安。

        贾氏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只得朝护卫询问:“韩检校,这行程还要多远?”

        韩检校回道:“夫人,说话就要出关了。”

        “好。”贾氏一面应声,一面又作交待,“劳烦各位加快行脚,出关后先寻个驿馆暂作安顿,明日天亮再行赶路。”

        “是,夫人。”韩检校回复时,车马已然提速。

        然而,越是向前,那婴儿的啼哭就越显撕心裂肺,生生将这主仆二人慌得汗水淋漓,却又束手无策。

        这时,只听贾氏的乳娘怯怯商议道:“夫人,我看……咱倒不如就近返回到上元观,明日再作前行。”

        这“上元观”乃是一镇,与博望城俱为城固县辖属。地处五郎关内,距此不过数里。

        贾氏听她一说,当即问道:“为何?”

        乳娘满怀忧虑回说:“这孩子哭得这般凄厉,老身心里着实不安。”旋即又渐皱眉头,“十年前,咱就是在这盘蛇堰遭了强人劫持……”

        贾氏一听,顿觉秽气冲心,于是当即埋怨道:“乳娘,莫要再提那事。”其实此刻她心里,早已渐觉恐惧不安,却依旧硬着头皮说了下话,“何来恁多的强盗。况且,众护卫俱是久经沙场之人,乳娘何必庸人自扰。”

        乳娘欲作争辩:“不是……”

        她话刚出口就已忽闻轿外乱马嘶鸣,杀声乍起。未等这二人缓过神来,就顿觉天旋地转,无处定身。从外面看时,方知原来是那车轿被人以铁索钩住,猛然掀翻在地。

        轿身落地时,又生生被拖出数丈远。以致轿内主仆二人措手不及,苦不堪言。其间,为奋力护住怀中婴孩,这一老一少两个妇人俱已拥作一团。

        片刻,轿身撞了山石,戛然而止。二人才算暂稳神魂强忍周身之痛,打那轿中硬撑出身来,却见车夫尸首正横在眼前,着实吓得贾氏一声惊叫,一头扎进乳娘怀中。

        为保护贾氏和孩子,那乳娘额头早已被撞破,正是鲜血淋漓。然而,为安抚贾氏,她依旧强忍疼痛,慌忙揽过她欲寻蔽身之地。

        这主仆二人转头望时,那八名侍卫正与十余个手持钢刀且蒙着面的黑衣大汉杀作一团。来者气势汹汹,个个身手奇狠。

        这时,又听乱阵之中,韩检校朝主仆二人洪声大喊:“夫人,快走!”

        喊声未落,只见几个凶徒纷纷打马背上腾空而起,手起刀落之间劈得两名护卫分尸落马。

        这一幕,顿使主仆二人惊声尖叫,一时不知身向何处。

        这档口,又见一凶徒犹如飞熊一般猛踏马鞍,随即一跃而起,手挥寒刀朝贾氏迎面劈来。那贾氏紧抱孩子已然惊作石头,只待凶徒取命。

        “夫人,闪开!”这档口,但见其乳娘纵身将贾氏猛然一推,转身搪臂挡去。刹那间,只见那钢刀顺着老妇人肩头斜劈而下——一条断臂当即落地,老妇人惨叫,凄声跪倒。

        “乳娘!”贾氏惊声大呼,欲夺步上前时,却见老妇人头枕断臂,瞪着一双血目苦苦催促:“快走……”

        而那凶徒却不容余地,再次扬起钢刀,刀锋隔空冲着贾氏劈来。

        说时迟,那时快,乱阵之中,韩检校横空甩来一刀。那刀光飞转如盘,正中凶徒后颈,一颗头颅顷刻落地。

        见那凶徒毙命,乱阵中又有两个同党如同飞猿跳木一般再次从马上跃身而起。韩检校与仅剩的两名侍卫见势不妙,也随即腾空而来,瞬间从袖中甩出两条衔着矛头的银链,锁了二人喉咙,旋身将其双双甩向路旁深谷。

        三勇士着地之时,正挡在贾氏面前。只听韩检校再次朝贾氏大吼:“夫人,快走!”

        这一吼,顿使贾氏惊魂归了神府。于是,她搂着怀中的婴孩朝五郎关方向跑去,边跑边不住回头望其

        乳娘痛哭。

        就在这时,竟忽听前方马蹄声乱如奔雷,杀声又起。又见三个凶徒打其欲去方向包抄而来,居中者应是凶徒之首,只见他提刀指向贾氏对另二人高呼:“杀了她,赏金千两!”

        韩检校见大事不妙,急唤:“夫人,望回来!”声落时,欲出敌阵前来护主。这档口,又见一名护卫身首异处。至此,八名护卫已剩两人。这二人浴血拼杀,终算将眼前凶徒全部了结。却在此刻,另一勇士却冷不防招来后脑一击,当场殉殁。

        举目前路漫漫,回望退路茫茫,这雄关险道之中,已只剩贾氏与韩检校二人与那三个凶徒对峙。却说那韩检校已然是体力不支,却提着仅存的一股真气怒视凶徒而来,其间侧目叮嘱贾氏:“快入右侧山林,林中有一小道可通关外!”旋即,提刀朝那三个凶徒咆哮而去。

        四人很快杀成一团。韩检校前后难顾,只能竭力拖住敌手,争取尽快使贾氏脱身。而其中两个凶徒却陡然飞身将身旁的车轿朝着贾氏踢将过去。那轿身翻转生风,煞有一派力摧山岳之势。

        见贾氏命悬攸关,韩检校旋身斗转,飞跃而去。落地之时,隔着贾氏挺身一挡,顿时被那横冲之力撞得口鼻呛血,扑通跪地。

        却道是“宁作崩峦气自弘,视死如归真英雄!”韩检校倒地之时,顺手打轿架上抓过一串铜铃,径朝一凶徒脑门砸过去。那凶徒因疏于躲闪,当即颅骨碎裂,魂飞魄散。随后,他又双手撑着身后的山壁,生生将那半碎的车轿反踢回去。一人始料未及,被斜身撞向路边深谷。旋即,只见那人揪着一簇短树,身挂崖壁连声惊叫。

        韩检校轰然倒地,口鼻淌血,眼望贾氏上了山道,这才渐渐闭了双眼。

        一番周折过后,贾氏已怀抱婴孩逃至半山。相距虽远,可那凶徒头目却仍能望见其身影。正当那人欲举步追来时,却顿觉右腿被死死绊住。待其朝地上俯视而去,才发现贾氏乳娘正以一只独臂死死紧勒其脚踝。凶徒暴怒,再次挥起钢刀,朝其肩头猛砍而去,其凶残之态,与豺狼无异。

        老妇人一声惨叫,当即甩头猛朝其脚踝后方的筋骨咬去。只见那人额头上青筋骤涨,仰面号叫。

        “老子砍了你这老胡狗!”他一面凄啼,一面提刀朝她猛刺而去。可令他没想到的是:接连三刀下去,非但未见那妇人松口,反倒致其痛下死口,硬是打他脚脖上扯下一块肉来。当即痛得这凶徒额前血涨,口眼移位,抻着脖子杀猪似地嘶号。

        极痛之中,他又朝老妇人疯砍一通,终至其气绝而亡方肯作罢。而后,又瘫坐在地,纵刀挑了她的腰布,紧紧勒住伤口。复又抬起另一只脚狠朝那尸身蹬而去,欲将她再剐一遍而不足惜。

        这一刻,他转头望向山林,贾氏已不见影踪,却听闻打路边崖壁上传来呼救之声:“聂头儿,救我!聂头儿……救我!”

        “奶奶的,一群废物。”他一面痛骂,一面奋力撑起身来,拖着那条残腿挪移过去,终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方将那人拖上崖来。

        二人各扯面罩,瘫坐崖边一通喘息,这时方见其真实嘴脸。

        独说那个被唤作“聂头儿”的残腿恶徒。虎背熊腰坐如枭,立身当有八尺高。豹鼻鹰眼蛤蟆口,颊若黑猿三寸毛。

        二人喘息片刻,又闻其提刀斥令:“快追!那贱人不死,难向指挥使大人交差。”说着,便伸手搭向身旁那人肩膀。

        那人得令,立马搀他起身。一面担起他那条粗壮的手臂,一通嘟哝:“为了杀个女人,害得十几个兄弟送命。真不知这娘们儿哪里得罪了他……”

        “你懂个屁!”那残脚的家伙骂道,随之又是一通呻吟,“她若不死,小姐岂能独大?”

        听他一说,那人摇头一叹,道:“这些娘们儿斗法,倒比咱爷们儿还狠。”

        ……

        话说另一头,不知不觉,那贾氏怀抱婴孩已在这深山老林里奔逃了大半个长夜。层林之内,总会隔三差五传出阵阵鸟雀惊鸣,间或伴着山中野狼凄号悚然入耳。

        月光照进丛林,但见贾氏脸上已被树枝刮得伤痕累累,身上的衣裙也已破烂不堪,唯有那怀中的婴孩倒还睡得恬静安然。

        身处荒山野岭,如置炼狱。此刻,贾氏能见的光亮,只有那密林梢头一点月色和怀中那锦襕上时隐时现的萤萤之光。这一夜,贾氏之心如在魔窟里挣扎,更似在炭火上煎熬。她努力压抑万千恐惧,欲哭却不能发出声儿来,生怕惊了沉睡的婴孩,更怕招来那林中野兽。

        回想此前种种遭遇,自然心悸难平。然而,为了怀中这弱小的生命,她自知应当振作才是。

        有道是阎君索命不由人,使得阴魂死纠缠——只是稍适片刻,林中不远处竟又传来两个凶徒的动静。举目望去,只见声响之处正有两团火光朝这方晃动而来。

        贾氏惊慌举步,转头朝前奔去。可没出得三五步,便被一束乱藤绊倒在地,顿时惊得怀中婴孩哭声乍起,也随之惊动了身后的凶徒。

        那二人闻声,便是一通呼呼喝喝,急得贾氏硬是挣断了脚下的藤蔓,起身拼命奔逃。

        沟沟坎坎不知跑了多少路,兜兜转转不知身在哪座山。

        这一程下来,已到了五更天。贾氏已然跑断了腿,也痛断了肠。本想继续逃亡,却又不得不停下脚步——因为,如再向前,定会坠下万丈深渊。

        抬头看,前无去路;欲回头,退路无门。贾氏顿觉心如死灰,整个身子就如同河泥一般瘫在地上。此时再看她,头上的羽冠早已不见了踪影,及腰的长发也已散乱不堪,一双赤脚血肉模糊,一张花容血泪斑斑。

        喘息之间,她缓缓掀开锦襕一角,含泪望着那婴孩红润的小脸儿,却见那孩子正翘着小嘴儿静静望着她。贾氏扶起婴孩的额头紧紧贴在脸上,泪珠子如同断了线一般,一滴接着一滴打湿了锦襕。

        然而,才享片刻宁静,那孩子再次啼哭。正当贾氏准备给那婴孩哺乳之时,竟瞧见五步之外一条黑身长虫正在死死盯视着她。那长虫身有一丈,粗如杯口,鳞片黑得发亮,一边吐着红芯,一边朝她慢慢靠近过来。

        贾氏慌忙将孩子紧紧搂在怀中,慌乱中从身边摸过一根木棍,一面指向蛇头以作抵御,一面委身后退欲作逃避。眼见这母女俩离悬崖越来越近,竟听得前方响起了喝彩之声。抬头望去,正见那两个凶徒三步之外拍着巴掌狂笑。旋即,只见那瘸货抻起嗉子朝那长虫唤道:“好畜牲!给老子狠狠咬她!”

        见他那副德行,贾氏眼中现出无边切恨,沉声骂道:“禽兽不如的东西!”

        可那二人听她这一骂,反倒越发来了兴致,笑态也越发猥琐不堪。

        世人常言: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如此兽性倒是颇招畜牲倾慕,更引那毒虫抬爱——正值二人仰面大笑之际,那长虫突然转头,身躯顿时弹起,径直朝那瘸货面部飞射而去。瘸货未及闪躲,左眼正着蛇口,顿时被咬得满地打滚,痛不欲生。

        突见那般情形,另一个凶徒顿时被惊得六神无主,连钢刀从手中脱落也未察觉,只是一个劲儿围着那瘸货团团转,连声唤着“聂头儿”。

        只是眨眼的工夫,那“聂头儿”已被长虫缠了脖子,出气受阻,进气更难,一张脸憋得青筋暴起,色如浸了狗血一般,红里透着一片黑,黑得又似一块砖。

        翻滚之间,他趁机抠住那长虫两腮,试图掰开其口,也好促使它痛快来个“龙吐珠”。然而,任凭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未见那蛇口张开分毫。情急之下,他打身旁摸起钢刀,横刀游刃朝蛇颈割去,竟未料这一刀下去,顿使长虫一阵痉搐,将他整个乌珠叼了出来。

        此番炸颅之痛实难臆揣,那般惨态更教人不忍直视。只说他又是一串刺耳的惨叫,猛地挥手将那蛇头抛下悬崖。与此同时,一只独眼却望见贾氏抱着婴孩正欲举步脱逃。于是,他一手按住眼窝子,另一只手直指贾氏,朝那个已然呆若木鸡的手下连哭带喝道:“杀了她!”

        这一喝,顿将那人惊魂招回了躯壳。他忽地转身,一把揪住贾氏长***起巴掌就是一记耳光。贾氏躲闪不及,生生被了个趔趄,险些坠下崖去。

        此刻,怀中的婴儿也哭得更加凄苦。

        可那畜牲听闻孩子啼哭,非但未生半点怜悯之心,反倒如同凶狼恶狗一般猛扑过去,再次薅住贾氏头发,将其死死摁在地上。贾氏探出一臂,欲想挣扎而起,却被他以膝盖碾住臂弯,并伺机夺过孩子,猛地将其甩向崖下深渊!

        “还我孩儿!”贾氏顿时血目圆瞪,已然心碎疯魔,而胸口却再次招来那畜牲猛然一踏,顿时鼻口呛血,险些背过气去。

        一想孩儿惨死,贾氏万念俱灰。再望向那畜牲一脸狰狞,就算将其千刀万剐也难解心头之恨。于是,她趁势死死抱住那畜牲的一条腿,猛朝崖下一翻身,二人当即坠下深渊……

        贾氏之命,堪令人怜。论出身,本是皇族;问归宿,却葬荒野。二十二年芳华,仅如昙花明灭一瞬间。然而,命中造数终属天意,纵使百般挣扎也是徒然……

        言到于此,只留作者一首《香魂叹》,以作凭吊:

        『寥寥清福太伤神,偏偏浊祸不由人。

        金枝贵至千万贯,青天贱作三五文。

        东君有心施怜雨,西风无意布行云。

        仙葩饮泪愁苦果,凡胎泣血祭香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