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方政沉默了,没有接他的话,扭头继续看向窗外。
窗外树木飞速往后退,路基之下是一片又一片的黄土地,在这旺盛的季节,却杂乱荒芜。
今天的经历,算是给他年少无知的心灵上涂抹了重重的一笔,正义感从来都是自己的,你无法将自己的正义感强加给别人,何况在这个谨言慎行的环境内。
有时候,正义感反而会破坏微妙的平衡,惹来群起攻之。
可如果因此而真的坐视不管,那不是与自己的初心背离了吗?
眼前浮现出周力悲痛欲绝的脸庞,村民们麻木绝望的神情,那些女孩希望相信的眼神,林方政内心一阵绞痛。
这是一种要失去信仰的痛苦灼烧,这灼烧感是那么强烈,就要吞没他那脆弱赤心为民初心。
车在乡政府大院停下。
二人刚下车,陆爱国就跑了出来:“书记,您回来了。”
“有什么事?”对于陆爱国这个骑墙派,宾良骏向来是没什么好脸色。前些时间冯军占优势时贴着不放,现在冯军落下风大舅子被查,又屁颠屁颠往宾良骏这边靠。
行为虽然不耻,但不得不说,这是大部分人的写照。
陆爱国说:“是这样的,下午的时候乡政府来了几个自称省电视台的记者,说是要采访乡领导,这不是您前面叮嘱过吗,遇到记者一定要稳住他们,我坚决贯彻了您的指示。”
宾良骏停下脚步,皱眉道:“少废话,说重点!”
“我给他们说现在调查组正在办案,不能进入山塘村。要他们先在乡里住一晚上,明天直接去找县里采访。”陆爱国谄笑道。
记者的长镜头对于部分干部而言,那比战场的炮还可怕。恨不得踢得远远的。
“嗯,吃的住的要接待好,别让人家不高兴。”宾良骏叮嘱了一下,上楼而去。
陆爱国连连答应。
林方政则心不在此,记者来与不来、真相不真相又能怎样呢?胳膊拧不过大腿,自己拿什么跟他们斗,又凭什么去斗。
即便是豁出去一个人去得罪所有人,也不见得就能成功,最终谁也救不了,还可能把自己来之不易的铁饭碗给丢了。
回到房间,林方政躺在床上,心里乱的很,脑袋里全是乱麻。
不知道躺了多久,扔在桌子上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这个时候,他实在不想再跟任何人说话,连开口的欲望都没有,只想一个人静静。
闭上眼睛,想等那手机自动挂断。
可那手机就是“嗡嗡”的响个不停,像催魂夺命似的。
越是不是越是响得起劲,心里越是堵得慌。没办法,他用力支起身子,起身来到书桌前,对方却挂断了电话。
摁亮手机屏幕,才发现时间已经晚上8点,窗外已是一片漆黑,只有院内一盏高挂的路灯散发着微弱的光。
突然,一道亮眼的光芒划破黑夜,随着“轰隆隆”连续惊雷,紧接着下起了倾盆大雨来,风声、雨声拍打在窗上“哗哗”作响。
那盏路灯被风雨击打得如同海上孤舟般,疯狂飘摇,明明暗暗,随时都有可能断裂,然后重重落在地上,让这小小的院落重归黑暗。
林方政深深叹了口气。
电话是龙自胜打来的,林方政回拨了过去。
“怎么了?”林方政问。
“专案调查出结果了,你知道了吗?”
“嗯,知道了。”
“你怎么这么无所谓的态度!”龙自胜突然有些激动,“这样的结果你能接受?”
“那我们能怎么办?”
“我们不是有证据吗?可以带着证据去上面找领导,一定不能让他们逍遥法外。”龙自胜的唾沫星子仿佛都能穿过来。
“你冷静点!没什么用了。”
“什么意思?为什么没用了。”
林方政将今天面见王定平的经过讲了出来。
话音落下,电话那头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默,只听得见龙自胜沉重起伏的呼吸声。
“轰隆隆”又是一串炸雷响起,龙自胜终于开口了:“所以你就退缩了?就为了你捧着的这个铁饭碗?”
“我不是为了自己!”林方政也激动起来,“我是为了山塘村的旅游开发事业,这是我干的第一件大事,我一定要干下去!”
“去你妈的开发!”龙自胜跟着吼了起来,“这带着血,压着冤魂的开发你他妈也干得下去!”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有把开发干成,才有机会翻盘!”
“好!好!好!”龙自胜咬牙切齿道,“你去搞你的开发吧,算我瞎了眼,你简直不配为公务员,不,是不配为人!恶人必须——”
电话那头没了声音,随后显示通话中断,林方政一看,原来是信号没了。
这样的乡下,只要碰上这样的雷雨大风天气,信号塔难免会受到影响。
外面的雷声愈加频繁,天仿佛豁开了一个大口子,越下越大,尽情向这个平静的乡村倾泻。
林方政颓废的坐在窗前,呆呆地看着忽明忽暗的天际。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脑海中反复思考着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情。
考上时父母的欣喜,报到时众人的赞许,想出旅游开发点子时的兴奋,决定推进改革时的雄心壮志,村民眼神中的期待如同一幕幕温暖的幻灯片在他眼前闪过。
即便遭遇周全才的羞辱、周彪的陷害、打手们的暴力威胁,他都没有想过放弃,今天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在王定平同意支持旅游开发项目后心里就有了顾忌,开始畏首畏尾,瞻前顾后?
又为什么在王、宾有了平息事件的倾向后,不敢再将证据交出?
是害怕了?害怕自己的心血付之东流,害怕得罪某些当权者而自毁长城,还是害怕即使豁出一切与他们对抗,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
一个人可以坏,但组织不会。如果连党组织都不相信了,这世上还有值得相信的力量吗?或者说还有能够力挽狂澜的力量吗?
他紧紧闭上眼睛,想在这没有开灯的房间中安静下来。“咔擦”清脆的木头折断声传来,伴随着雷电的轰鸣声,林方政睁开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