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玉住在香江大学的教职公寓。
公寓楼矗立在校园与商市的交界处, 外墙是寒光四射的灰黑色单面玻璃,和四周的公司写字楼融为一体,耸入云端。
这些楼房就算放在二十多年之后也不算矮。
李长玉身为终身教授, 被分在了顶楼风景最好的房间。
出了电梯, 踩上走廊里铺着的消音地毯,隔着手边暗灰色的单面玻璃朝外望去。
灯光星点,橙红与亮黄交织,车水马龙的都市和波光粼粼的维多利亚港湾就在脚下,仿佛一手可以掌握。
好像真的站在云端上了似的。
简若沉看着不远处林立的大楼和夹在大楼之间的矮房, 终于切身感受到自己正站在时代的交汇口。
他不是时间旅客,而是能参与每时每刻的人。
100多亿的现金流, 甚至足以让他参与国际贸易中心的投资。
就算今天关应钧没得到一个好的答案, 闹崩了。
他也有足够的底气。
“那栋楼是什么?”简若沉隔着窗户指了指不远处比这栋公寓还要高的白色大楼。
“那是中环怡和大厦。”关应钧扫过一眼, 视线在半空划过一个弧线,精准落在简若沉的侧脸上。
他定定站了一会儿, “走吧……以后有机会带你上去看。”
简若沉笑了,“好啊。”
不管关应钧是想要证实还是证伪,他都无所谓。
简若沉跟着关应钧往李长玉的房间走, 好像之前拉着手铐跟关应钧对峙的不是他。
关应钧心知这不过是一句客气话。
如今他们并排走在同一条走廊上,关系却好似不复从前。
他们中间隔着一人多的距离, 却像是被虚无的墙彻底分割。
柔软的隔音地毯吸走了所有的脚步声,这份安静持续了几分钟的时间, 直到关应钧按下了李长玉的门铃。
一次, 门没开。
关应钧又把手指戳在门铃的圆扭上,快而短促地按了三下。
李长玉顶着一头乱发和带歪了的眼镜过来开门, 眉头皱得死紧,横眉倒竖着啧了声, “小子,你干嘛?”
“干爹。”关应钧杵在门口,一抬眼,对上李长玉的视线,不禁眼眶一热,“我来找你有事。”
李长玉一惊。
哦哟,这个表情真不得了。
都叫上干爹了?关应钧这小子自从认了干爹,总共也没喊过十次。
都是李叔李叔的。
上回这小子喊干爹,是为了让他劝勒金文放他去曼谷做卧底。
这回又是碰上了什么大事?
李长玉半夜被人喊起来的烦躁劲立刻淡了。
他让开门,“进来。”
关应钧脱了鞋走进去,露出了后面的简若沉。
李长玉一愣。
简若沉腼腆笑笑,“李老师晚上好,这么晚来打扰您真不好意思。”
“你也有事?”李长玉狐疑,回头看了一眼关应钧。
简若沉摆手,“不是,关应钧要带我来。”
“哦……”李长玉拉开鞋柜,拿了双新拖鞋,“进来吧。”
真奇怪,简若沉怎么直接叫关应钧大名?
以前不是叫关sir吗?
李长玉囫囵擦脸梳头,收拾了一下自己,又出来给关应钧和简若沉冲了两杯咖啡。
小老头忙得团团转,五分钟后才坐到茶几前,“说吧,什么事?”
简若沉端起热咖啡,下意识想抿一口,嘴唇还没碰到杯沿,杯子就被人拿走了。
关应钧把自己那杯给李长玉,然后端起简若沉的,“医生说你不能喝咖啡,我喝。”
他顿了顿,接着道:“李叔,你看看这份笔迹,它有可能是一个人写的吗。”
两张纸片被放在茶几上。
李长玉都不用去拿放大镜,“这显然不是一个人。怎么?我们小沉又碰上变态杀人犯了?”
他起身去拿柳橙汁,重新倒了一杯放在简若沉面前,“喝这个。”
简若沉:“谢谢。”
他喝了一口,然后语出惊人,“李老师,这都是我写的。”
李长玉:……
他转身取出了放大镜,对着那两块纸片看了又看,最后坐在沙发上怀疑自己的专业水平。
这要是一个人,那他有关笔迹鉴定的6篇sci论文要飞4篇,其中还有一篇一区,三篇二区。
他收的是学生吗?
是论文粉碎机吧?
如果他从现在开始改论文,要从1993年初改到1994年。
李长玉艰难挣扎:“这就是两个人。”
他掏出一张纸一支铅笔,“除非你现在再写一遍。”
简若沉端着杯子,坦言:“我现在写不出来。”
他点点纸张,“这是两个月前的我。”
又转而指了指刚刚写的笔记,“这是现在的我。”
他勾唇道:“我继承母亲的财产之后,觉得人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人不能回到过去,笔迹自然也不行。”
李长玉恍然:“笔迹确实会随着心境和境遇的改变而变化,最短只需要20天。不过……在这么短时间之内变这么彻底,还是第一次见。”
好好好。
有理有据。
论文保住了。
关应钧一怔:“所以这变化是合理的?”
他微微松了一口气。
李长玉一愣。
这口气松的,把他给整不会了。
关应钧到底想要个什么样的答案?
简若沉就是简若沉?
“是合理的。”李长玉道。
关应钧浑身一松。
简若沉笑了声,前倾身体,将喝空的橙汁杯放上玻璃茶几,杯底与茶几相撞,发出“咯哒”一声轻响。
关应钧脑子里还有“眼药水”和“敬错的礼”呢。
必须一起解决。
不能仍由关应钧这样无休止的弄下去。
简若沉扫过关应钧,直直对上李长玉的眼睛,“李老师,既然关sir说不出口,那我来说吧。”
“关应钧觉得我与之前判若两人,认为我不该知道心理学和微表情这些不在医学生常识范围内的知识。介于以上两点,他或许在推测……我是潜入西九龙的卧底。”
关应钧没想到他会说得这样绝对,微微张开嘴唇,却又不知道如何辩解。
李长玉这才明白关应钧将字迹拿过来给他看的原因。
简若沉:“但是我在霍进则杀人案中,被采集过dna信息,当时留下的信息和一年前香江大学医学院入学时留下的信息一致。”
他的笑意不达眼底,“难道现在有伪造dna信息的技术了?”
1992年,查个dna机器都要跑3天,这都还是快的。
伪造,怎么可能?
李长玉沉默半晌,“关应钧,你跟我来!”
他说着,把电视打开,对简若沉道:“dvd就在旁边,想看电影什么自己放。我去说说他。”
李长玉带着关应钧走到书房。
一关上门,立刻叹了一口气,“你在做什么?”
关应钧垂下眸子:“我在刨根究底。”
他在信任的亲人面前,自我剖析道,“从公事上说,简若沉与江家和陆家都有关系,是局中的人。如果他有问题,必然会对西九龙产生不可磨灭的影响,排除他身上的嫌疑是我的工作。”
“从私事上来说……”关应钧卡住了,一时没能说下去。
李长玉在屋子里转了两圈,“简若沉如今和西九龙高度绑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觉得什么卧底能做成这样?”
关应钧闭了闭眼,坐到书房边的沙发上,缓了一会儿才道,“从私事上说,我好像喜欢他,我害怕万一他有问题,而我一等再等,会控制不住自己的理智,做不到狠心。”
如果简若沉真有问题,他甚至可能做不到把人带回拘留所。
李长玉:“嗯?”
“他……在我眼里,有时候甚至是发着光的。”关应钧喉结上下一滚,声音轻到要听不见了。
李长玉惊讶极了。关应钧还会心软?
关应钧仰面靠在沙发里,“今天,我甚至没舍得对着他拔枪,如果相处的时间再长一些,我怕我会做出更加出格的事。”
李长玉:“你铁面无私,克己复礼,自然是好事。但你以前做事无所顾忌,所以这一次也没考虑过事情该怎么收场是不是?”
关应钧愣了愣。
李长玉:“简若沉是脾气好,可他心里有一杆称。”
“他不是你的部下,也不是你的嫌疑人。你用质疑的态度对他,他自然也会做出相应的反击。”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情绪也是。”
李长玉顿了顿,转身从书架上抽出几份文档盒,“其实只要dna不出问题,简若沉就是简若沉,没有其他选项。”
“至于你的疑惑,我也可以解决。”
“这几份,都是我在fbi碰到过的案例,这两个都是典型病人。”
李长玉虽然穿着睡衣,但这一瞬似乎回到了万人大讲堂,他讲课时很幽默风趣,继承了美国游学时留下的风格。
“关于简若沉的症状,你想要听科学一点的解释,还是灵异一点的解释?”
关应钧:……嗯?
有两种?
李长玉:“科学一点来说,这种经历人生重大转折后判若两人的症状,学术上叫分离性身份障碍。他经历巨大的挫折之后,开始不认同自己之前的身份和性格,分离出一个更强大的人格来处理风险。”
李长玉两根食指并在一起,然后咻地分开,互相弯曲一下,“这两个人格一个表一个里,独立存在,互不干扰。”
他帮关应钧翻开了案件卷宗,“这个案例与我说的这种情况相同,但他分离出了五个人格。”
关应钧第一次接触这种说法,低头认真看了一会儿文件才道:“他生病了?”
怎么那么多病?
眼睛不好,身体不行,精神还可能有问题?
李长玉深沉点头,“一般来说是这样的,还有不一般的。”
关应钧:“什么?”
“美国那边有那种通灵术,有的女巫甚至可以和死去的人交流,有个人专门以此为特技,破案比我还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