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吹得程如一打了个寒颤。
杂草里的人睁开眼,熟悉景象一一映入眼帘。
牢门冷壁,竖着灰耳朵吱吱叫的小动物从他身边路过,热情的打了个招呼。
这地方程如一熟的。不正是比诏狱环境好些的大理狱?
比起诏狱,程如一更为熟悉大理狱的环境。毕竟他在这儿住的更久,也没有好心的阎王将他挪到软榻上休息。
不知道那冷面阎王如今是死是活了。
怎么会这样?
程如一想不通。百无聊赖,他随手从垛子里抓了把草,借着微弱光影编起了草人。
折腾一大圈,还是回到原点,这大概就是自己的命?程如一心下感叹,手上的动作也快了起来,一团杂草在他鼓捣下,竟还真有了点人样儿。
“你这是怎么回事。”
程如一肩肘一僵,熟悉声线,忽然间难以置信的在耳边响起。
牢外那人的语气,依旧冷得像是穹顶不化的积雪。程如一彻底怔住,怀疑自己听错了,却不敢抬头确认。
牢门落锁,分别不久的阎王恶鬼近前来,俯身凑近执意要对上他的眼。
严况看了眼程如一手里正忙的活计,道:“你这是要扎严某的小人么。”
“什……什么。”
程如一他捏着草人摇头:“我是想着,万一最后连个全尸都没有,留个小人,好歹做个纪念。”
负责押送严况的狱卒锁了牢门便离开,严况却宾至如归一般,轻车熟路的挨着程如一坐下,毫不客气拿过他手里的草人。
“这解释太过牵强。”
程如一给回个白眼:“你若不信……就拆开来看看。”
严况将草人还回:“你一番心意拆了可惜。况且严某本也没几日活头,不须劳烦你扎小人。”
这话听得程如一心里一阵莫名,想着这人还真怪……怎会喜欢一天到晚把“不得好死”挂在嘴边来咒自己的?
程如一皱了皱眉,道:“怎么,还特意进来陪我死了?”
严况反问:“你还那么想死?”
程如一叹了口气。心说哪里是他想死?又哪里是他不赴约?还不是倒霉透顶……
程如一欲言又止,转念又想起严况先前被人围攻,连忙询问道:“这儿光太暗了,我看不清,你受伤了没有?”
“小伤,不碍事。”严况说着,又并指贴上程如一额头。
程如一额头贴着人手指,低声道:“被打晕了,才醒没多大一会儿,还没人来给我上刑呢。”
严况自然记得程如一是刚死里逃生出来的,纵然休养得好,也难免替他担忧些。
探得对方没再受伤发烧,严况才回道:“这话听着是在怨我了。放心,大理寺的手段,跟严某比还差得远。”
程如一听了这话又气又笑,知道严况是逗自己,只撇撇嘴:“哪儿敢怨严大人。不过严大人啊,原本我还想着若真有个好歹,我也不会供你出来……但如今你自投罗网,还非要跟我共处一室做狱友……怕是逃不掉咯。”
严况收回手来:“你当这一切都是意外么。”
听了此问,程如一细细回想起来,先是一伙高手跟踪严况,被识破不得不出手围攻,紧接着自己又被皇帝给逮住了……当真是怎么想怎么怪啊。
严况又道:“我向大理寺卿要人,他道你是被一位“贵人”送来的,他不敢轻易放了,也不敢随意发落。”
回想起当街撞见皇帝的惊魂一幕,程如一由衷附和道:“嗯……的确是贵人,贵不可言。”
“看来这位贵人,和派人埋伏我的是同一人了。”
严况此言一出,也证实了程如一的猜想。他心道自己虽本也没多想活,可看着眼前这位跑来陪葬的,心里却不是滋味。
程如一真诚发问:“明知如此,你还跑进来送死……严况,你是不是脑子有什么旧疾?这回咱们真的要死在这儿了……下去了你也别跟真阎王告我的状,可不是我招你来的……”
严况只却道:“拿人拿赃,你什么罪名。”
程如一:“如果我说,是因为弓腰驼背冲撞了贵人,你信吗?”
严况简洁应之:“信。”
程如一反问道:“你呢……什么罪名?当街杀人还是打架斗殴?”
严况道:“已无官职在身,不能随意动杀,只是将人打成重伤而已。”
“只是……重伤?”
程如一四下打量着,故作叹息道:“没想到啊严大人,几天前,你是判官我是小鬼,如今你我竟成了狱友,想来他日还要一同上路……只是这牢房破败狭窄,不知严大人住不住得惯啊?”
严况耿直道:“你若觉得拥挤,严某去别间就是。”
“不是……”
程如一闻言无奈道:“若娘说你根本听不懂人话,我还替你说好话来着。如今看来她说的也没什么错……”
“她方才来过。”经程如一提醒,严况从怀里摸出钱袋扔给程如一:“去青石桥寻你时恰好遇上了,她来还钱。”
程如一捧着钱袋,愣了愣将其搁在一旁,拢着杂草埋起来。
心知谎言已叫若娘戳破,程如一心下尴尬只好转移话题:“恩……那你是如何知道我在此处的?难道是贵人特地去给你报信……”
严况摇摇头:“为官十载。严某在京城,还是有几双眼睛的。”
说罢,严况扯破程如一袖子,撕下块布来,随即拆了护臂,一手扯着布条,牙咬紧另一端,包扎手臂上的刀伤。
程如一这才看清楚,犹豫着靠了过去:“你……要帮忙吗?”
“不劳烦。”
严况说着,果真三两下便收拾好了伤口,然而将护臂重新绑回去时,他竟失手将系带给扯断了。
“唉……”
程如一叹了口气,严况还未回神,只觉腕下一软。
程如一挽着他手,将护臂重新扣好,又从自己衣袖上撕下块布拧成绳,绕上他手臂几圈系好。
严况眼底情绪骤然波动。
像这种不伤筋骨的小伤,于他而言宛如家常便饭,自己都不放在心上,自然也是许久不曾有人在意过了。
程如一倒是没察觉他神色变化,只小心翼翼替他将布绳系好,自语道:“若娘说的真没错。”
严况恍然想起什么,不禁微微皱眉:“她和你说什么了?”
“说……说你脾气古怪、死要面子、一根筋、品味差、不近女色似有……”
“停。”不等程如一说完,严况连忙打断,抬眸定定看着他。
“严某能否解释一下?”
程如一被那直勾勾又没有温度的眼神盯得后背发凉,只能连连点头:“能……当然能。”
严况顿了顿,又打量了眼前人一番,却没开始解释,只道:“你不嫌她,能和她聊这许多?”
程如一笑了笑道:“嫌?若娘豪爽仗义不拘小节,身为女子,不惧世道艰难,能立身于天地之间,程某佩服还来不及……况且她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过一介罪人,有何资格嫌她?”
严况了然道:“你倒是与那些自诩高贵清流的读书人不同。”
“那当然啦,严大人怎么会看错人呢。”程如一挑眉道。
“……”
严况语塞,话锋一转道:“若娘的确是个奇女子,我也是打心底里敬佩她。”
程如一脑海里顿时浮现出——
若娘扛着刚从河里捞来的尸体,叫他过去搭把手的诡异画面。
这位京河捞尸人鬼大嫂,的的确确打破了世人对女子的刻板印象,程如一也是很难不好奇。
他本想着自己应该还有机会,同严况一起去见她,但如今却不知还有没有明天可活,若能从严况口中认识一回,也算是满足自己这桩心愿了。
看着程如一期待眼神,严况开口道:“若娘曾经,的确艳绝整个扬州城。”
“什……”
程如一投去不可置信的眼神。若娘的确总把“老娘貌美如花”挂在嘴上,但程如一只当她是调侃自嘲,虽没看不起她,却也从未当真过。
实在是,扬州古来风情月意,最不缺的就是美人,若娘如何能“杀出重围”,艳绝整个扬州城?
但程如一转念一想,若娘也的确坦诚过曾为风尘女子,若是以如今这副面目,又如何能……
严况继续道:“她少时被卖到扬州,早不记得籍贯何处,记事起便是在后宅里同人周旋讨生路。”
听得此言,程如一皱眉,似是想起什么往事来,只摇了摇头。
严况又道:“另有一名女子,与她相依为命,名唤月汝,年长她些许,二人情同姐妹。若娘十七那年,她二人被主人家分别赠予两位朝臣。”
程如一叹了口气。朝臣权贵之间,最是喜欢将这些女子,当做礼物一样送来送去。
瘦马瘦马,自然是不当人看的。
严况忽然搭住程如一肩膀,凑近低声道:“若娘主家后来被卷入一宗密案。”
“我奉旨,前去灭口。”
程如一闻言打了个激灵,僵着身子点了点头。
严况道:“那晚她不幸被叫去陪酒,本该也在灭口之列。但当时,她躲在桌子下面,朝我连连叩头,求我别杀她。”
程如一脑子里立时便有了画面:冷酷无情的杀手,无辜可怜的美人,一个手中长剑染血高高在上,一个瑟瑟发抖卑微恳求。
他心道:这可绝对是……是江湖言情话本的好题材啊!
忽然间,画面里严况一剑刺出,将哀求连连的美人捅了个对穿。
程如一瞬间回过神来,想起了先前若娘给他看过的狰狞伤口。
“你还是刺了她一剑……对吧?”程如一道。
严况默认道:“她伤好之后,要以身相许,以为我拒绝是嫌她出身,便缠着说要于我做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