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客来。
殷知晦微微仰头, 山询躬身伺候他更衣,轻手轻脚整理着雪白的里衣交领,问?川在一旁低声回禀:“文娘子先去查看了尸首。”
话音刚落, 殷知晦喉结一动, 山询忙收回手,退到一边。
殷知晦站立片刻, 自己抬手理好交领, 似笑非笑道:“她倒是有章法。”
问?川道是, 殷知晦前往净房,他便跟到门边,继续仔仔细细说了下去。
殷知晦擦拭着脸, 听到瘦猴子断定郑知府的死因是水银中毒,道出水银的来源,眉毛挑了挑。
她那几个手下, 也不是全无长?处。怪不得她毫不犹豫接受了瘦猴子的投靠,这一份果决,他不如她。
问?川迟疑了下,道:“文娘子问?小的陈晋山下场,小的擅自做主, 提了王爷对陈晋山很是厌恶。”
殷知晦并无反应,问?川暗自松了口气,小心?翼翼觑着殷知晦的神色,继续说道:“文娘子废了陈晋山。”
提着水桶的山询脚步微晃, 桶里的水晃荡到地上,殷知晦顺眼看去, 他赶紧拿布巾擦拭干净。
殷知晦收回了目光,默然片刻, 道:“清理妥当。王爷最近心?气不顺,别拿小事去烦他。”
齐重渊喜好风雅,一贯厌恶血腥场面。
问?川心?彻底落回了肚子里,道:“小的已?经打过了招呼,看守的护卫是我们国?公府的人,七少爷放心?。”
殷知晦唔了声,问?道:“他们回去了?”
问?川如实答了,殷知晦轻轻呵了声,眉头皱起,道:“差人去看着,要是再?惹出祸事,闹到衙门去,别插手去管。”
问?川愣了下,应下后忙走出屋,唤人吩咐了下去。
靠近码头的几条巷子,与?县衙大街的热闹不同。
天刚蒙蒙亮,码头的船屋上,早已?冒出了阵阵青烟,妇人在甲板上升起了炉子,忙着洗衣做饭。
苦力三三两两蹲在各间商号的墙脚,有人啃着杂面馒头,有人端着碗,呼噜噜吃着香药汤。
粮食铺的杨掌柜从店内走出来,轻踢一脚蹲在门口,着急忙慌刷牙的伙计:“还?不快些!”
伙计赶紧咕噜噜几声,噗地吐掉嘴里的水,抬手一抹嘴,赔笑着跑进?屋,卸下门窗开始洒扫,准备开张做买卖。
杨掌柜负手朝“王馄饨”走去,馄饨铺离粮食铺隔着一条巷子,铺子开了几十年,做得一手好馄饨。汤底是老母鸡文火熬煮,馄饨皮筋道,馅用料扎实时鲜,这个时节的刀鱼馄饨,鲜掉眉毛。
平时热闹的馄饨铺,今朝依旧热闹。杨掌柜走近了,发?觉热闹中透着不同,门前聚集着人,不时有人大声哄笑。
杨掌柜拨开探头看热闹的人,不耐烦地道:“作甚挡着路!”
那人本想发?火,见杨掌柜穿着绸衫,怒意就?化作了悻悻。不过,他很快就?重新满脸兴奋,对身边的人啧啧道:“真是美人儿,可惜冷清了些。”
“哪管冷还?是热,反正都轮不到你!”
“那轮得到你了?”
杨掌柜听着身后人的议论,走进?坐得满满当当的铺子。在众多的食客中,他一下就?看到了端坐在靠近门边,安静吃着馄饨的美人儿。
雪白的面孔,眉如寒山烟,乌发?用只?木钗挽在脑后,本白布衫裙,衣襟前几点红痕,想必是绣的花......
在美人旁边,一个枯瘦,尖嘴猴腮的邋遢汉子,一蹦三丈高,唾沫横飞指着一个酸儒骂道:“你给老子闭嘴,再?敢嘴里喷粪,老子打碎你的狗牙!”
酸儒穿着袖口磨得发?白的长?衫,颧骨高耸,横眉怒目道:“成和体?统!简直成何体?统!我是读书人,你敢动我一根手指头,定去衙门告你,治你一个瞧不起读书人之罪!”
杨掌柜盯着美人儿一阵,脸色微变。
这些时日茂苑县不太平,陈氏被拿下,聚贤楼的何员外,贪图寡妇美色,在衙门吃了挂落。
杨掌柜认出眼前的美人儿,应当就?是寡妇文氏了。
有人聪明,在一旁干看热闹不做声。还?有好些蠢货不长?眼,连馄饨都忘了吃,垂涎三尺盯着文素素鼓鼓囊囊的胸脯,眼珠子快巴上去,揭都揭不下来。
“姐儿在哪家楼里做买卖,怎地没见过你?莫非是新入的行当?”有那莽汉,流里流气问?道。
穷人家的妇人小娘子也要抛头露面讨生活,只?她们平时不会?独自来铺子用饭。
馄饨铺里的一碗馄饨要二十个大钱,她们哪舍不得吃。只?有家中男人嘴馋了,独自来买上一碗打打牙祭。
富裕的人家,会?使唤跑腿的小厮,或者家中仆人前来买回家。花楼的姐儿们,得了妈妈的允许,经常三三两两出门游玩。
花楼姐儿打扮得花枝招展,一眼就?能?看出来,文氏素面朝天,穿着寒酸。
那闲汉可能?真眼瞎,也可能?是故意这般问?。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在座的男子都心?知肚明。
“瘦猴子,你给花楼姐儿看暗病,看得还?真是尽心?尽力。莫非是楼里的妈妈,没给你诊金,换做拿姐儿肉偿,你得了美妙滋味,食髓知味了?”
大家哄堂大笑,瘦猴子又气又怕,飞快地看了眼文素素,冲着那人淬了口,挥舞着手臂骂得面红耳赤。
馄饨铺子的韩东家见杨掌柜前来,苦着脸上前来招呼他:“今朝铺子里吵闹得很,我让人给你送到铺子来吃。”
杨掌柜沉吟了下,摆摆手,朝他低声道:“随便给我寻个座。你看,只?怕是要闹起来。”
究竟深浅如何,正好顺便探一探。杨掌柜一颗心?也痒痒,美人儿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东家一脸晦气,对伙计吩咐了句,朝几个嘻嘻笑的闲汉努嘴,“都是惹不起的滚刀肉,我小本买卖,两头都不敢得罪,哪敢多嘴,唉!”
杨掌柜心?下了然,东家也知道了文素素的身份。他不再?多说,走到伙计腾出来的位置坐了,看着铺子里的热闹,眼神在文素素身上来回打转。
刀鱼馄饨热乎乎,鲜美无比,文素素吃了来这个世间的第一顿美味。她接连吃了两碗,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放下碗,文素素取了帕子擦拭着嘴,看向一蹦三尺高,打着转与?酸儒,闲汉混混对骂的瘦猴子,“馄饨凉了,你可还?要吃?”
跳到一半的瘦猴子,嗖地落下地,气势跟着落下来,二话不说坐回去,抱着凉掉的馄饨,埋头一顿猛吃。
真是憋得慌!
老大先前吩咐过他,不能?抬出贵人的旗号出来仗势欺人。
不能?仗势欺人,害得他好些话说出来,厉害一下打了折扣!
所幸馄饨美味,瘦猴子的气一下顺了。
文素素在来时叮嘱过他:“现在不同与?以前,再?借势,就?过了。且这点子事,我能?自己解决,借势不划算。”
瘦猴子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埋头吃得飞快,一碗馄饨很快下了肚。
文素素取出钱会?账,对伙计道:“你们铺子的生馄饨可卖?”
馄饨凉了味道不好,有离得远的客人,也会?买上一些生馄饨回去自己煮,伙计忙说卖。
文素素点头,算了下何三贵他们的食量,道:“劳烦你替我包一百只?生馄饨。”
伙计接了碎银回后面准备,酸儒见状,摇头哀叹道:“世风时下啊,读书还?不如卖笑的娼妓。”
文素素站起身,走到酸儒的案桌边,居高临下打量着他。
铺子里所有人,齐刷刷朝他们看了过来。
酸儒被看得懊恼极了,侧着头拿眼角瞄她,鄙夷地道:“你看甚!”
文素素淡淡地道:“我看你的脸皮,究竟有多厚。”
酸儒气得一下站起身,冲着文素素挥舞手臂,威胁道:“好你个伶牙俐齿的,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文素素道:“你自己都不清楚你是什么人,我又如何能?得知。先前我恐你嘴里喷出的臭气污了馄饨,没有理会?你,你却?愈发?来劲了。”
不待酸儒说话,文素素气势陡地一沉,冷冰冰道:“你自诩为读书人,那你说说看,哪条大齐律,不允许妇人娘子出门?又有哪条大齐律,规定前往铺子的妇人娘子,都是娼妓?”
贵人家的夫人娘子们,经常结伴去铺子里买胭脂水粉,布匹头面,吃茶饮酒。
只?贵人们都去雅间,出门车马仆从拥簇,寻常百姓恐冲撞了贵人,会?主动回避。
酸儒断不敢对贵人说三道四,他被问?得语滞,脸色紫胀,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文素素不清楚大齐律是否有这条律法,但一般来说,女人不能?抛头露面,只?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掌权的男人们讲究斯文脸面,不会?堂而?皇之将其写进?律法。
“你称自己是读书人,圣人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可见你全都读到了狗肚子里。我要是你,连最浅显的道理都没学明白,早就?一头去碰死了。不过,像你这种蠢货,一向自以为是,哪能?看清自己的恬不知耻!”
酸儒被骂得眼前阵阵发?黑,手脚直发?抖,嘴皮颤动着,“你,你......”
文素素没再?搭理他,走到先前出言不逊的闲汉案桌边,下巴点了点,不咸不淡地问?道:“你家中可有父母妻儿?”
闲汉见文素素痛骂酸儒,此刻还?没回过神来,不明所以呐呐答道:“有。”
文素素哦了声,“你有父母妻儿,你阿娘同妻子,可要出门干活?”
闲汉脑子勉强转了下,恼怒地道:“与?你有甚关系?”
文素素道:“我瞧你实在太蠢太没用,好心?告诉你一个事实。你阿娘与?妻子,都要出门干活,养着你这个废物。你要是有本事,赚到养家糊口的钱,让女人都呆在家中不出门,也能?吃饱穿暖。你没这个本事,为何敢对出门在外的女人口出秽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