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陵城马上就要到了!
劫后余生,有人笑,有人哭。
队伍只在原地休整了大约半刻钟,镖师们便又重新打起镖旗,喊路出发了。
留在寒丘山下的,便永远留在了那里。
活下来的人们还要继续前行。
好在怀陵城是真的不远了,一众人大约再往前行进了十里路,便见到前方开阔处有一座城池拔地而起!
它不算高大,也并没有格外宏伟,但它沐浴在黄昏的霞光中,又是如此的稳重、端凝。
远远地,可以看到城门口除了站着守城兵丁,此外竟又还站了五六个书吏与衙役打扮的人。
城门侧方还摆放着一张桌子,桌子后边坐着一名身穿浅青色官服的人,浅青色,是九品。但甭管九品还是几品,再小,那也是个官。
四通镖局的人打头先过去问询,不过片刻,镖局传递回了消息。
镖师们催促大家:“快,咱们都抓紧时间,赶紧拿了户帖兑换号牌进城去,莫要让老爷们久等了!”
什么情况呢?
原来,怀陵这边的官府,竟是早已做好了接收宿阳百姓的准备!
坐在城门边的这位,便是县衙派来的一位典使,专为安置宿阳百姓而来。
据镖师们说,这是因为就在百姓们辛苦跋涉的同时,宿阳县令方镜台亦早已派遣人员奔行数地,与周边城池做好了沟通,请求当地官府安置百姓。
这个消息使得刚刚经历大劫的百姓们霎时被击中内心最柔软处,人群中传出一阵欢呼。
金婶子却是一下子就哭了,她将于蝉紧紧搂在怀里,对旁边的宋辞晚说:“月娘,咱们离开宿阳明明还只有一天,可不知怎么,我竟觉得自己像是过了许久。”
“仿佛,仿佛竟像是有半生那么久……”
她怀中的于蝉在颤抖,她也有些颤抖道:“咱们这一批,跟着四通镖局出来的人原来至少要有两三千,然而如今在此处排队的,你仔细数数,是不是少了有一大截?”
具体少多少,金婶子是数不清的。
前面车辕上的于林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在此时说:“娘,大约几百人没了,后方光腿走路的,少了有一大半。”
金婶子又哭又笑道:“少那么多人,但至少咱们是活下来了。”
“怪不得都说出门难,倘是早知如此,大家伙儿是不是宁可死留在宿阳,也不会想要离开?”
宋辞晚问:“婶子可是有后悔离城?”
金婶子叹气说:“悔不悔的,也没得选。你于叔是一定要我带孩子离开,他说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在后头追上我们……”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越发低落,整个人已经没有了原先的精神利索。
只是从宿阳到怀陵就已经这样难,若再要越过数座城池,去往平澜城,那又得有多难?
他们真的,一定非要去平澜不可吗?
有这样思想的,实际上并非只有金婶子一个。
队伍中大部分的百姓,在从寒丘山下死里逃生的那一刻起,便已是生出了要留在怀陵的想法。
都是背井离乡,去往哪里不是去?
倒不如留在怀陵,至少离宿阳近些,两城之间口音差别不大,也更方便融入。
最重要的是,怀陵官府,它是真的安置百姓啊!
后来,百姓们在城门口领到了各自的号牌,囊中羞涩的,没有住处的,基本便都跟着官府去了官办的邸店。那里可以暂住,有大通铺,价格非常便宜。
怀陵这边给了好几种安置百姓的方法,准备留在怀陵的有三日时间选择方案,不准备留的也能拿号牌去换路引。
于林驾车也往邸店赶去,路上,金婶子对于林说:“阿林,一会儿车停了你拿银子去买两样礼品。再将咱们家那根十年老参也拿过去,去问问四通镖局你韦叔叔,看看留在怀陵的人有多少。”
“还有,再问问镖局还有没有法子再往宿阳传消息。要是能传,请他帮忙给你爹传句话,这个平澜城咱们先不去了,就在怀陵这边等他!”
“他什么时候过来找咱们,咱们再决定要不要去平澜。”
金婶子的这个决定堪称果断,于林呆了下,很快便高声应好。
马鞭甩动,于林驾车的动作都仿佛是更轻快些了。
金婶子也松了口气,她像是放下了心中一个巨大的包袱,脸上又重新带了些笑模样,对宋辞晚说:“月娘,你也留怀陵吧。是婶子原先考虑不周,不该叫你去平澜。这出门的远路,真不是咱们普通小老百姓能走的啊。”
宋辞晚道:“婶子说的有道理,不过前方既然有路,我便还是想走一走。”
她的话使金婶子和于蝉都惊呆了,她说:“婶子,我是捡回来的命,如今离了宿阳,那便是四海为家。既如此,那何不走远些,去看看更远处的风景,更广阔的世界?”
“你说,平澜有各大仙门,有无数高手,我去走一走,说不定还能得个仙缘呢,对不对?”
她转过头,对着金婶子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金婶子惊得无言以对,好半晌她才结结巴巴道:“咱们、咱们小老百姓,你、你还是个小娘子,你不寻个安稳地界,嫁人生子?你……”
仙缘!谁人梦中不曾有过?
然而又有几人真敢舍却身家性命前去追逐?
这颠覆了金婶子的人生观,尽管她让于林习武,但那是于林,她可从未想过让于蝉习武!
于蝉在金婶子的怀里露出了半颗头,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如同小鹿般好奇又钦佩地看向宋辞晚。
天地秤浮现,接连采集了两团气。
【人欲,惊、忧、惧,三斤二两,可抵卖。】
【人欲,喜爱、崇敬、向往,二斤一两,可抵卖。】
一团来自金婶子,一团来自于蝉。
这是真的意外。
早知道略略发表些违背世俗的言论便能得到如此浓烈的情绪反馈,宋辞晚可不是早发财了?
金婶子伸手指着宋辞晚,几乎是恨铁不成钢道:“你这丫头,何必如此疯魔?你这般不爱惜自己,你爹娘泉下有知,只怕都恨不得跳起来捶你几下!你,哎哟……你可真是!”
她捂着自己的心口,一副说不出话,喘不上气的模样。
宋辞晚哭笑不得,连忙扶住她,给她拍背顺气。
并一边说:“婶子,我既去过浣洗房,嫁人生子之事,往后便不考虑了。虽则我不说,你不说,往后或许并无人知晓此事。但我骗得了别人,却不能骗自己。沾染了妖魔戾气还去嫁人生子,那是害人害己,又何必呢?”
这话其实是宋辞晚胡诌的,她身上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戾气,真要有也早被她卖给天地秤了。
但不打算嫁人生子,这话却是真的。
长生是一条注定孤独的道路,宋辞晚已经走在这条路上,并还将一往无前,一直走下去!
那么有些事情便必然要被她摒弃。
宋辞晚或许尚未道心圆融,但她至少道心坚定!
天地秤再次浮现,这次又得到了一团气:【人欲,爱、忧、憾,一斤二两,可抵卖。】
这团气来自车外的于林。
他也听到了宋辞晚的话,因而贡献出一团强烈情绪。
少年慕艾,此时此刻,年轻的于林有了一瞬间的心动。
但他显然也明白,有些时候,情意在它萌动的一瞬间就该死去,因此他除了遗憾,还有沉默。
金婶子却没有沉默,她接连叹气,叹完了只说:“罢了,你既心意已决,那过后于林去寻他韦叔叔的时候,你也一道跟去吧。”
“跟着四通镖局走,请他们多照顾你一些,好过你莽莽撞撞,不知方向。”
宋辞晚应了声,心下有暖意流淌。
从前她因于捕头拿过宋友德的抚恤金而心生芥蒂,但此时想来,凡人活在世上,真是有太多无奈。
抚恤金的五两银子,金婶子其实早就变相还给她了,此后的多番照顾也是真心实意。
这个世界毕竟不是非黑即白,学会释然,或许也是一种修行。
马车行驶到了邸店边上,有店小二过来牵马卸车,却见前头人挤人,热闹得不行。
于林问了一句,店小二热情回答:“是万灵天骄榜,年前最后一次换榜,今日正好有抄录的榜单传到咱们怀陵了,大家都在争相传看呢!”
店小二兴致勃勃,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道:“这一次,有出自咱们怀陵城的一位天骄上榜了!”
“万灵天骄榜,收录万族百位天骄。人族只取五十岁以下,妖族只取百岁以下,每三月换榜一次。在咱们大周国都的长生台上,天骄榜日夜悬挂。每到换榜日,那榜上名单便如瀑布冲刷,无需有人处理,它便会自行更换。”
“神异得不得了!谁也不知道万灵天骄榜是如何采集到的各路天骄信息,但它一定是最为公正的!”
“今次,咱们怀陵城有一位天骄上榜了,便是赤华仙子!”
居然是赤华仙子!
赤华仙子原来是怀陵人?
宋辞晚心下才刚生出疑问,那边于林已经问出了声:“赤华仙子我也知晓,前段时间她曾去过宿阳降妖除魔。但听闻仙子是从郡城而来,怎么?”
店小二却是脖子一昂,立刻大声说:“赤华仙子虽是琼华阁真传,但她祖籍怀陵,天骄榜上都有记录。你若不信,尽可以买一份榜单来看,白纸黑字,我还能骗你不成?”
于林倒是个好脾气,当下憨憨挠头道:“也不是不信,随口一问罢了。也不知这榜单哪里能买?在下想买一份。”
店小二顿时从身后抽出一张写满了密密麻麻字迹的榜单纸,笑眯眯说:“正好,小的这里就有卖,承惠,两文钱。”
于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