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拔赛的前两天,出了一个多月“差”的楼君弦,终于从仙盟回来了。
当晚,祈墨抱着一堆复习资料夜潜正殿,软磨硬泡之下,她忽然道:“师父。”“如果明天武试输了,我会死吗?”
她很认真地在问这个问题,因为楼君弦眼神一瞥,看见她盯着烛火,似乎是在放空。
“不会。”
祈墨以为他要说什么我保护你之类令人安心的话语。楼君弦道: “顶多生不如死。”
祈墨: “……”诚实也是一种美德,就是听着令人心寒。
“就因为我是‘钥匙’吗?”祁墨歪了歪头,她双膝跪在地上,大概是扯了太久的皮,整个人都支楞不起来了,下巴搭在桌案上,眼神放空,“仙司说我是第三个,前两个呢,他们最后怎么样了?”
“还活着。”“在哪?”祁墨顿时有了点精神。
“仙盟。”
“……”她又蔫了下去,忽然精神一振。“那为什么我能在这?”
是啊。
如果钥匙都必须被抓起来关住的话,为什么祈墨从小一直在仙盟外面蹦跳?大殿空旷,唯余折纸的塞率声,还有楼君弦淡而凉的嗓音:“你不记得了。”“唔,”祈墨掩去眸中心虚,“上次伤到脑子了。”
楼君弦眉间轻轻蹙起。
上次。
就是四个多月前。
岑疏亓告诉过他,祈墨伤重,很有可能会损失部分记忆,以至性情大变。这是伤到了什么地方,连这种程度的记忆都丢失了?
提到“上次”,氛围似乎隐隐有点变化,但闻楼宗主温声: “因为你和他们不一样。”祈墨: “…”
“不一样”意味着独一无二,意味着对于仙盟来说,终于出现了一个史无前例的研究标本。祈墨几乎能想象,一个灭世魔头的碎片四处苏醒,寄生凡人剥夺理智,这时候突然出现了一个能和碎片共存的孩子,天啊,就像饿极了的狼看见了一块肉,眼睛都得发绿。
她有太多问题想问,在心里挑挑拣拣,斟酌着字句。“去仙盟出差,通常都是做些什么呢?”“喝茶。”
祈墨呆滞:“喝茶?”
“聊天。”
多么新颖的出差方式,祈墨不死心, “没别的了?”楼君弦撩了她一眼,似乎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怪不得还有余力做换命傀儡跟岑长老去北境调查,谁要是请她喝茶喝一个月,祈墨估计能这辈子看见茶就吐。
烛火摇晃拨出了水一样的光影,或许是因为今晚说了格外多的话,祁墨伸手拨弄着桌案角的那些纸鹤, “师父。”
“其实我有点怕你。”
楼君弦折纸鹤的手一顿。
他的语气听不出任何异常: “为何?”
“不知道,”祁墨实话实说,“所以我才告诉你。”
包括现在,她的肩膀是放松的,可脊骨里的海浪始终汹涌,从未停息过。就好像始终有一个灵魂屈居于某个隐秘的角落,向她发出一种独待的警报。
“……”
他的眼神轻挪,新的纸鹤已经委了七只,齐整地放在桌案一角,末端那只被祁墨一按一按,翅膀已经有些软了。
氛围又陷入沉寂.
烛火噼啪,半晌,祁墨想起了什么,忽然问道:“那师父,你希望我死掉吗?” “……”楼君弦沉静地看着她。烛火余晕将瞳孔敷上一层光膜,只有一种笼统的意味,却看不清具体的情绪。
祁墨讪讪一笑。
对的,如果楼君弦希望她死的话,就不会救她回来,派送傀儡去北境调查,还关心她的灵脉学业了。
她脑筋一转,直觉告诉她这个问题不够妥帖,可是在冒出来的一刹,祈墨已经脱口而出:
“如果有一天“钥匙’碎片集齐的话,”她顿了顿,干脆道, “师父会杀了我这块‘碎片’,防止妄彧现世吗?”
“不会。”
虽然有预期,但是得到这么果决的答案时,祁墨还是扯起嘴角笑了一下。
不怪她不信楼君弦。
虽然他长了一副不轻易与人许诺的模样,但这样毫不迟疑的回答,和她骨子里的反应相悖太大。祈墨还想再试探一次。
她直起身,展开手臂, “怒看我今日,与往常有什么不一样?”
“……”
“呆子,你不会一个字都没说吧?”
塔台之上,岑疏亓站在楼君弦身侧,恨恨道,“一个小孩问你她有什么不一样,必然是想让你夸她,你就算找不到,编也得编一个出来啊!”
楼君弦负手而立,恍若末闻。
“喂,宗主大人,看。”
一只点染着蔻丹的手举着唤灵盘伸了出来,打断了楼君弦的视线,他垂目看着上面景殊的点数对比,祁墨那一行跌在最底,无人问津。
岑疏亓啧啧:“太凄凉了,君弦,你就这么看着?”
“赌术开盘,身为教习,当以身作则,杜绝玩物丧志。”楼君弦挪开眼神,没理会岑疏亓目光里的怂恿。
“….….”岑疏亓气愤。他一下面目狰狞,精心描绘的指尖狂戳下注:“你不点我点!我们玄虚山可不能输了人!”他清了清嗓,上前一步,正欲效仿来个“祈墨加油”,嗓子却猝然被封住,张口,只能发出“呵呵”的声音。
他怒而扭头,用“呵呵”向罪魁祸首表示不满。
“不需要。”
楼君弦无视岑疏亓飞舞的手势,自顾注视着擂台之上的对决。
他的徒弟和以前不一样了。
此刻的她站在这里,不是迎合谁的期待,也不是为了谁的目光。她只为了自己而战。
张甲飞出擂台,半空中被教习接住。石台之上,真正的对决才刚刚开始。
“对不起啊师姐。”
鹿穗缓缓转身,周身空气因灵力威压高速流动,掀起乌黑张扬的发丝。少女白玉似的面庞上不见喜怒,唯余叹息,“我食言了。”
“…...”
祁墨仰头看着高空中狂风般的符纸,微尘被卷起来,模糊了两个人的面孔。随后漩涡渐渐平息,符纸消弭,鹿穗伸手拔剑,抬眼望天,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两人持剑对立,空气紧绷成一根细弦。
这时擂台之下,围观弟子面露疑惑,转头问同伴:“看绶带颜色,鹿穗不是相一山的吗,怎么现在看上去,好像要用剑?”
“谁知道呢,杀鸡焉用牛刀呗,”同伴答,“用对方最擅长的东西大败她,不是更令人心服?”
祁墨眼睛一闭。
空气中寒芒乍现, “锵”的一声!元婴期的庞大灵力恐怖降下,两把长剑死死抵住,分寸之间,皆在对方眼里看到了陌生的情绪。
“为什么不惊讶?”
鹿穗紧紧盯着她,剑刃顺势一滑,眨眼间已过数十招。她步步紧逼,剑尖直指咽喉,看着祈墨道,“为什么不问我?”
祈墨不言语。
她在凌乱的剑势攻击下步步后撤,虎口已泛出青白,对方的每一剑都带着元婴期的神威,附带的锋利气刃将两条小臂割得鲜血淋漓。尽管如此,祈墨却始终未普展现出一分一毫的灵力。她是单凭剑法在抗。
鹿穗足尖点地,剑光宛如万千银蛇,在半空快出残影,几声剑兵相撞,祈墨被灵力轰飞,膝盖处的布料生生磨破,留下一道颀长的血迹。她吐出一口甜血,从囊袋里掏出一颗,扔糖豆似的,“咯嘣”咬进嘴里。
身为符修,鹿穗的剑却使得分毫不差,身法剑法脱俗超群,叫围观者几乎难以置信。若不是腰间的黑红绸带作保,谁敢信她不是玄虚山的弟子?
在场围观的玄虚山弟子忍不住低下头,掩去心中羞愧。
“师姐,认输吧,你打不过的。”
鹿穗缓步靠近,银剑在炽烈的眼光下泛着寒气,她看向地上的祈墨,眼中闪过一丝微妙的怜悯。“我不想伤你。”
祈墨抹掉下巴上的血,笑了一下, “你说得对。”
她是打不过。可能她穷尽一生修炼,也打不过现在的鹿穗。但总有人可以。
比如说“她”。
祁墨看着抵君喉,闭上眼,像是正在与一种强烈的感召逐步接轨。那日体修考核的直觉再次排山倒海般袭来,她听见识海中响起自己的声音,然后松开了手。
“交给你了。”
氛围中隐隐有什么在变化,祈墨眼睛有一瞬间的失神,下一秒,五指猛然攥住剑柄,飞雪般的寒光在凤眸乍现,她单手撑地,缓缓站了起来。
鹿穗还想再说两句,却不想面前人影倏地消失,她眉目一凛疾步后撤,抬剑挡下,顷刻间长兵相撞,鹿穗虎口一麻。两人相距不过分寸,剑身反映出那双冷冽锋利的眼眸。
多年以前,鹿穗曾经看过一模一样的眼神。
明明正值热夏,却仿佛嗅到了那日秋雨的冰凉气息。鹿穗着了梦一般,喃喃道:“师姐……?”
无需多言,抵君喉剑刃在银剑上擦出火花,祁墨借力旋身,腾空劈出千万利刃,如蛟龙翻腾沿臂弯席卷,霎时血肉飞溅,眨眼间破至胸膛要害!
鹿穗回神,元婴期的庞大灵力瞬间释放,将祁墨连人带剑轰出去,她看着淋淋滴血的两条手臂,又看了看祁墨正在缓慢愈合的小臂,感觉不到痛一般,高兴道:“师姐你看,我们现在一样了。”“我伤了你,你也伤了我。”
“我们本该是这样的,对不对?”
她瞪大眼睛,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可是为什么,我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呢?”
祁墨不言语,“她”没有办法对鹿穗所说的产生共情,只是面无表情地从囊袋里掏出几颗药丸扔进嘴里,任由苦涩在唇齿间化开。
看着她那副模样,鹿穗破涕为笑。“你知道吗,一个月前我找到你的时候,差点没有认出来。”
“明明和画像上一模一样。”
“可我就是觉得,那怎么会是你呢?”
“我很高兴看到现在的你,”鹿穗说,“你从一开始就认出我了对不对?那些事情你也都记得,你陪我演了一个多月,很辛苦吧?师姐。”
祁墨无动于衷地看着她。
鹿穗缓缓抬剑,杏眸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我会好好比的,师姐,”她轻声, “绝对不会辜负你在我身上花费的良苦用心。”
刹那间空气倒灌,精纯的灵力尽数灌注进银剑,爆发出强烈的刺目光线,鹿穗提剑上前,祁墨手腕一绕,只见石台高空几道刺目光电,眨眼间已过百招!
“……”
“……”
山坡上的弟子目瞪口呆。就像一群初中生在看着两位博士。
那绝对是已经远远超出了学院水平线的对决。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在场的玄虚山弟子冷汗皆下。巨树周围的三位宗主观看着这一幕,也是齐齐叹了一口气。
尽管祁墨到此刻仍旧没有展现出一丝一毫的灵力,但她对剑法的理解无疑抵达了巅峰。每一招,每一式,她都精准地预判了对方灵力波动的幅度和方向,最大程度地避免遭受元婴期灵力在银剑上的附加攻击。
更重要的是,她在以肉身之躯强行抵抗元婴期的灵力绞杀。凡胎肉眼无法捕捉的招数对决下,每一招过后,不仅是皮肉撕裂,内脏亦被波及,加上她强行突破肉身限制使用剑法。尽管如此,祁墨的剑势却未减弱一分一毫,甚至越来越快,越来越狠,抵君喉在手中爆发炽烈光线,硬生生夺过了半秒!
在快出的半秒空隙内,祈墨毫不犹豫,拦腰砍断了银剑!
一声铮鸣,半截银剑斜飞没入石台,轻轻震颤。画面阗寂无声。
“怪不得她最后到玄虚山去了,”枝干之间,冥秦月幽幽开口,丝毫不顾忌地往树下两位宗主心上插刀子,“简直就是为剑而生的,啧。”
***
祁墨很痛。
经脉肌肉,五脏六腑,好似有流火灼烧,千万银针分割,分明只有丝丝缕缕,却像整个人被剖开一样,血流如瀑。
这是强行以凡胎用仙术的后果,她伸手用力在囊袋里挖出一把药丸,有几颗噼里啪啦掉在地上,也顾不上捡,尽数扔进嘴里。
塔台上,楼君弦眸色微沉。
这就是祁墨带的,除了抵君喉外唯一的道具。复元丹。
此丹珍贵,必要时可在危机时刻修复重伤的元神,对于祁墨来说,仅仅只是看中它治愈身体的功效。
她带了整整一囊袋的复元丹,心思再明显不过。———祈墨想硬耗。
打了,伤了,吃药,继续打。直到赢。
当检查的教习在看到这一囊袋的丹药时,饶是见过大风大浪,也不免轻轻吸了一口凉气。心思如此决绝,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
鹿穗看着手里半截断剑,心中一阵凉风扫过。她发出没有任何声音,只是眼睛弯起,露出一个略显嘲讽的笑意。
“为什么不用符?”祁墨吐出一口甜血,抹了抹下巴, “那不是你最擅长的东西吗?”鹿穗不答
“你好像对我有点误会。”祁墨直起身, “鹿穗。”
那双黑白分明毫无感情的眼睛再次明亮,似乎找回了某种生机,“这一个月,我对你没有说过假话。”
“….….”
“我的高兴是真的,快乐是真的,包括对你的感激——”祁墨顿住,笑了笑,“也是真的。”
鹿穗:“………”她的声音飘散在风中, “为什么在这里要说这些?”
“不知道。”
祁墨怅然地看着虚空,眼神有些失焦,“可能我还是想和你做朋友吧。”
“你不是说过吗?你在乎我。”
“我这个人一向有来有往,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你在乎我,所以我也在乎你。”祁墨蜷了下手指,她实在很少说这样走心的话,顿了足足三秒,才开口,“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而感到不开心。”
“….….”
山坡上围观的人一头雾水,不明白上一秒剑拔弩张的两个人怎么突然停了下来,而且一来一回,似乎还在交流着什么。
时寂独自伫立于顶,定定地看着擂台上两个对峙的少女,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意始终未普退去,却愈发冰冷,几乎冻住。
万众瞩目的擂台之上,鹿穗的肩膀一松。像是叹气,又像是笑出了声。
“师姐呀,”她的表情松动一刻,看向祁墨,眼睛里是无奈,“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祁墨: “……”
这回轮到她沉默了。
“我记得以前,你不会撒谎,也从不会做这些表情,”鹿穗喃喃,“究竟是你变了,还是你其实一直在骗我?”
“可是好奇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