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境试炼,名为试炼,实际上大多数都是冲着秘境去的。
上古秘境,丰饶宝物数不胜数,奇珍异种不一而足,这些都在其次了,对于修仙者最重要的,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机遇。
今年通过交换生报名审核的近四十名,比去年增长半数有余。没办法,弟子基数大,加上大家不约而同的心理:哪怕是凑个数薅两把,也足以算得上满载而归了。
“今年热闹啊。”
谈乌候站在一棵苍年常青树前,遒劲的木根在脚下盘桓,树荫盖在他身上,风一吹,宽袖猎猎,隐隐露出穿在里面大红的衣袍颜色。
坪地由两层组成,正中央一片巨大的低矮圆台,外圈是长方的卵石地,游拳头大小的圆形石头铺满,走在上面,但凡鞋底薄一点,就能免费享受足底按摩。
谈乌侯看着坪地上一列排开的擂台感慨,这时头顶上幽幽落下一个声音:
“你的推荐名额给谁了?”
谈乌候没抬头,自顾笑了一下, “你猜?”
“是姚小祝吧。”
冥秦月整个人躺在粗壮的枝干上,树影随风摇曳,在她的教习白袍上投下婆娑舞姿。她翘着二郎腿,穿着绣鞋上一朵娇嫩海棠,花蕊中央是一颗圆润的珍珠,随着她的动作一点一晃。
“旸京姚氏,药圣后人,哎呀,富贵人家。”冥秦月打了个哈欠,两只手高高举起,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臂,“听说姚家本来要将这小子送去丰岗,结果这小子一哭二闹三上吊,愣是把自己哭来了清泓。”
冥秦月“嘶”了一声,“谈宗主以为呢,这是为什么?”
“君子不为苛察。”谈乌候悠悠,“反正是我捡了便宜。”
冥秦月闻言一哂
姚小祝刻意隐瞒身世考进学院,日常为人行事更是低调。一开始,谈乌候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平平无奇苍白瘦弱的小子。
一切还得追溯到镜花草庐事变的那天。
那一天,他搂着中蛊弟子和楼君弦对峙,空气紧绷成一根吹弹可破的弦,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他们之间,没有人注意到蹲在旁边的姚小祝。
毒雾让在场每一位弟子面色发紫,灵脉枯竭血液倒灌,唯有他平安无事,蹲在纪焦旁边碎碎念,一点中毒的迹象都没有。
回去以后,谈乌候越想越不对劲,站在药原里吹了一晚上风,琢磨出了三种结论。
一,他有解毒的丹药。
但弟子们日常上课炼制的普通丹药根本无法抵抗那种程度的毒雾,于是轮到了第二种可能。
二,丹药是自己炼的。
说明此子天赋异禀,是个可塑之才。
三,姚小祝根本不能中毒。
不是不会,是不能。这世界上有一种体质,叫做百毒不侵。而人间氏族恰好有一家,世代单传,以秘法从婴儿开始培养,东洲肠京,药圣后人姚氏。
人间流传着一种说法,姚氏血脉里埋藏着一种诅咒,在姚家出生的人,天赋越高越短命。姚小祝的父亲和祖父,皆是不到而立就菟逝了。
提起姚小祝,两人齐齐想起几天前一身炉灰闯进房门的“黑人”,嘴角一抽,默契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冥宗主呢?”
谈乌候仰头,“十个弟子,不好选人吧?”谈乌侯听着沉默,眯了眯眼。“莫非还是简小友?”树枝间传来寂静,只听热风拂过,绿叶飒飒,冥秦月开口, “那孩子上回去秘境,得了个心结。”
谈乌侯有印象。
就是那个在秘境里徒手拔了先人墓碑,惹得丰岚学院众长老当场色变,差点失控打开秘境结束试炼的,那个孩子。
“唉呀唉呀,师傅领进门,修行看个人呐,”绣鞋上的珍珠又晃了起来, “我只给他这一次机会。”
“你们两个,身为山门宗主不去干活,在这里做什么?”
一道醇厚的嗓音斥入,冥秦月搭腔:“辛辛苦苦建个宗门可不容易,难得当上个宗主,不就是为了光明正大地偷闲么,对吧谈宗主?”
“胡闹,”那人拂袖,“成何体统。”
谈乌候抬手一挥,将手拢入衣袖,笑呵呵道, “长孙宗主,你既然在这里,想必也是来偷闲的吧?”
“…...”
来意被道破,长孙项沉着脸往树干上一靠,和谈乌候并肩而立。
“你的……”
“推荐名额是吧,”长孙顼扫了他一眼,锋利的目光让谈乌候有些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脖子, “等会你就知道了。”
?
说起来,一向宅在上脊山里不问世事只顾打铁的长孙顼,这几天忽然频繁出现在学院里忙上忙下,手里还拿着一沓厚厚的纸片。谈乌候也不好过问,反正他说了,等会就知道了。
三位宗主又漫无目的地聊了起来。
“纪焦啊,那孩子,不是亲传胜似亲传,”“欧阳真人亲笔盖章的推荐信。其实即使没有推荐,凭那孩子的认真程度,也能通过报名审核。”
“所以欧阳真人为什么要浪费一个推荐名额?”“表态嘛。”
冥秦月道,“没有亲传名,送人家个亲传实也好。”长孙顼评价,“太幼稚。”
话题都说到这了,谈乌候搜肠刮肚,发现还差两座山没说,于是顺其自然地开口—“玄……”
“玄虚山那丫头,听说昨天前两天做相一山的任务回来,学分被扣成负数了?”
说话的是冥秦月,不知为何,谈乌候总觉得这个女人的口气里带着一点幸灾乐祸,“我刚刚找监考的教习看了一眼那丫头的试卷,啧啧,说起来,黎道长还挺福大命大,那么一个严肃的人,竟然都没给她气死,笑死我了。”
“……”
树下两人倏地沉默。
“冥宗主,”谈乌侯开口,略显艰涩,“还是不要妄议伤病患了吧。”
“哦。”
“这样一算,学分加文试,分数铁定高不到哪去,倘若她要成为交换生,那么武试的分数不能低呀。”
冥秦月想了想,捏着指头算了一下,啧啧,“不仅要赢,她还得拿第一。”
三人默契地略过了相一山。阳光像一只巨大的泡泡,包裹住了环绕的群山,万物盛满晶莹,流光
四溢。
“我是七号。·
“我。”
两只手前后举了起来,鹿穗转头,是一个年轻的男修。
因为人数激增,为了节约时间,学院决定采取三人组淘汰制。顾名思义,三人选一,最后留下来的晋级。
看见对上的是祈墨和鹿穗,男修的表情就像吃了苍蝇,登时变得一言难尽。
三人乱斗,通常情况下,应该是两个人先商量组队,踢掉一个人以后,剩下的人再决出胜者。谁不知道这两个人天天一块吃饭?男修的脸由绿转白。
还有什么悬念,轮到这分组就是被抱团针对的命,他崩溃地抓住头皮,自闭地缩到角落里画圈圈去了。
“师姐。”
鹿穗挤出人群,握着号码签跑到祈墨面前,耳语道, “我有个想法,你跟我来。”
两个人选了一处安静的荫凉,并肩坐下。号码签放在身侧,祈墨不知何时折了一根野花,捏在手指上不停地转。
“我想,师姐和他组队,把我淘汰出去。”
祈墨两膝曲起,胳膊肘戳在大腿上,撑着头侧脸看她,野花像是一枝凸出来的饰品,对这个提议似乎并不那么意外。
“为什么?”
她没有跟鹿穗说过白否的事,她应该不知道那个赌约,也不知道交换生的名额对于祈墨来说,是关乎性命的东西。
不,她是没有说过。
但不代表鹿穗不知道。
果然,鹿穗笑了一下,虎牙时隐时现, “这东西不是对你很重要吗?师姐。”
“可是秘境试炼很难得,你才加入学院一年,”祈墨回头,“不可复制的机遇,失去了就是失去了,你舍得?”
“没什么舍不得的。”
鹿穗看向不远处,擂台下忙忙碌碌,潮水般的人群开始往某个方向涌。“这不是我在乎的东西。”
“鹿穗在乎什么呢?”
“师姐。”
“……”
鹿穗转头,认真道,“我在乎师姐。”
细嫩的叶子盛着暖光旋转落下,微风掀开额角的发丝,祈墨笑了一下,笑容浅淡,很快被震天撼地的击鼓声盖过。
咚——咚——咚—所有人都静止在了原地。
浩瀚的灵力汇成一股,仿佛从天而降,巨鼓的皮面如同震颤的大地激尘飞扬,音波仿佛化为实质,排山倒海,横扫过方圆百里的每一寸泥土。
湍流为之沉寂,群山为之呼吸。
鼓声停住时,耳边还似有澎湃,却听不见一点声音,万籁俱寂。所有人屏息凝气。
一片灿亮的阳光从落叶间隙掉下,刺在祈墨的眼皮上,灼热非常。她眯了眯眼,等视线适应了惨白的光线以后,才终于看清了塔台上的人。
白衣泛华,周身像是笼置了一层光辉,白日削薄了形象,淡成了一道天地间的念痕,随风就要散去。
鹿穗用胳膊肘捅了下祈墨。
“你师父诶。”
祈墨: “……”
看到了,两只眼都看到了。
“宗主!”
“是玄虚山的宗主!”“天……”
那个弟子忽然闭嘴。
“今日选拔,分为两轮。”浩荡的神识传音扫过,所有人识海一清,诸股杂念皆空,只剩下一道淡然又温和的嗓音。
简单来说,就是三十六进十二,十二进六。选拔时间短,任务重,只有一天的时间,因此在第一轮结束以后,就要马不停蹄开展第二轮。
估计要选到天黑去了。
祁墨从芥子囊里掏出两片烧饼,鹿穗从储物戒里取出两碗糖水,一人一口,边嚼边看起比赛来。
“望诸位勿骄,勿躁,”衣袂扬起,楼君弦的眼神缓缓放在祁墨手里咬了一大口的肉烧饼上,她正发着呆,腮帮子一动一动,喉咙—滑,“咕噜”咽下去了。
“……”他面无表情,“勿分神。”
坪地上一共五个擂台,主体是三尺石台,皆由四根一丈长的白玉柱支起。观摩切磋的弟子纷纷跑到了坪地以外的山坡草地上,三三两两,好不兴奋。沉寂的空气猝然爆发。
爆发的地点在靠右最边缘的擂台。一声轰响,混杂着碎石的烟雾腾起,一个单薄瘦弱的人影从烟雾中飞出,重重砸到地上,像块冰一样滑了出去。
眼看就要掉下擂台。
千钧一发之际,纪焦身形如利箭破孔而出,迅速抓住“冰块”的衣领将他捞起,那人毫无知觉地垂着头,纪焦像拎着一条鱼那样,冲着他耳朵吼道:
“姚兄!再坚持一会儿!”
祈墨嘴角一抽。
姚小祝在巨吼之下悠悠转醒,小脸惨白。他哆哆嗦嗦伸出手指,对着硝烟深处缓缓站起的巨大怪物,几度欲哭无泪。
“……这有什么坚持的必要?”
砰。砰。
“怪物”缓缓走出烟雾,个头近八尺,一身铁皮在阳光下刺着耀目的光,深红的颜色在瞳孔处幽闪,长长喷出一口白气。
姚小祝的心—阵一阵的梗,眼瞅着又要闭过气去。倒霉蛋不负众望,这才第一轮,竟然就给他抽中了丹修的天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