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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主仆

    冬日的雪很大,到了夜里,小雪变大雪,于是所有的相遇和重逢,都有了一种风雪夜归人的风尘仆仆。

    但在风尘仆仆之中,又很是有一些绝妙的,美好的景象。

    年轻的女孩子探出半个身子,面上一瞬间的愕然凝结,因吃惊而显得可爱。而红衣的青年笑盈盈的以扇柄抵着窗户,不紧不慢的抬眼看去,眼里都是似有似无的多情。

    又纯洁又香艳,又出乎意料,又像戏文里的安排。

    一片沉默中,青年打破了这片沉寂,他唇角一扬,问:“傻了?”

    姜梨回过神,道:“国公爷怎么来了?”

    “你不是今夜要去国公府吗?”姬蘅含笑道:“我来接你。”

    姜梨:“……”

    “我来接你”四个字,本应当是很温柔,含着无限缱绻的,然而被眼前这人说出来,却有一种毛骨悚然的不自然。姜梨道:“国公爷不必如此麻烦,其实让赵轲来就是了,或者我自己去。”

    “哦。”他道:“我已经来了。”

    人都已经来了,也不能让他离开。姜梨叹了口气,站起身,姬蘅伸出手,搭上她的胳膊,道:“跳下来。”

    姜梨一脚踩上凳子,再踩上桌子,扶着姬蘅的手臂,从窗户上跳了下来。窗户并不高,但跳下去的时候仍旧有些摇摇欲坠,她下意识的抓紧了姬蘅的袍角。

    等姜梨站稳之后方才反应过来,嗯?为何要跳窗,她可以打开门走出去的不是么?

    又看了一眼姬蘅,心中无声叹气,又被带着跑了。

    姬蘅饶有兴致的打量姜梨,道:“你这身倒很合适。”

    因着要夜里出行,姜梨不能穿的太过复杂,女子的裙裾太长,她甚至连披风都没有带,只穿了让白雪准备的一件素白棉袄,下身是灰色的裤子,脚蹬黑靴,长发全都高高的束在脑后,是男子的打扮。

    但虽是男子打扮,雪地里,灯笼光映下,五官却越发温柔清丽,有种说不出来的爽快。

    “多谢国公爷夸奖。”姜梨应道,她问:“我们如何出去?”

    “走后门。”姬蘅回答。

    “后门?”姜梨一怔:“什么后门?”

    事实证明,对于姜府的内部,姬蘅比她这个姜二小姐要熟悉多了。绕过几处平日里根本不常见的花园,竟还真有一个后门。一路上什么人也没遇到,虽然知道姬蘅肯定提前就让人支开了一切可能出现的下人,但太过简单,会让姜梨产生一种错觉,好似整个姜府就是纸糊的一般,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进来。要是姜府夜里被人洗劫一空,姜梨可能都不会太过诧异。

    毕竟夜里都没什么侍卫守门啊!

    姬蘅带着姜梨,几乎是光明正大的从后门出去了。

    后门外的雪地里,竟然停着一顶黑色的软轿,软轿前,赵轲站着,还有四个车夫,看见姜梨二人出来,便走过来将轿帘掀开。

    姜梨踌躇着,轿子和马车不同,男女二人同乘一轿,到底暧昧了些。

    她这边尚且还在犹豫,姬蘅倒是不慌不忙的上了轿,等了许久,见姜梨不动,便问:“不上来吗?”

    这男人说的云淡风轻,十足轻松,仿佛一切都是她多想一般,姜梨都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太小题大做,但路途还远,不乘坐轿子走在街上,万一被永宁公主的人认出来,怕是会惹来麻烦,当即只能一咬牙,上去了。

    赵轲令轿夫起轿。

    轿子如同它的主人一般华丽精致,里面甚至还有热茶和点心,在冬日里,也算是很难享受了。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人做的轿子,因此即便再宽大,姜梨和姬蘅之间的距离,也并不能拉的很开。

    几乎可以说是很亲近。

    姬蘅递给姜梨一杯茶,茶水还是温柔的,姜梨喝了一口,寒意驱散了不少。她看向小几上的点心,突然冒出一句:“这是国公爷亲手做的吗?”

    那一瞬间,姜梨可以确定,姬蘅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手里的茶水洒了出来。

    外面抬轿子的人走的很稳,国公府的轿夫大约都是经过精心筛选的,一点儿颠簸也感觉不到。因此,绝不可能是因为轿子颠簸而洒出茶,是因为她的话。

    姬蘅放下茶杯,掏出雪白的丝帛,慢条斯理的擦拭手上的茶水,末了,才看向姜梨:“不是。”

    姜梨:“……”

    不是就不是,能把不是说的这般杀气腾腾的,也只有姬蘅了。姜梨忽然明白了为何外人要传言姬蘅喜怒无常,他本来就喜怒无常。

    “海棠是你什么人?”姬蘅忽然问。

    这话头岔开的太快,姜梨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听姬蘅道:“你如此紧张的去搜寻她的踪迹,不惜向我求助,不怕我窥见你的秘密,看来对你很重要了。”

    “的确很重要。”姜梨笑笑:“还有,我从没想过隐瞒国公爷。”

    “别说的好听,你最狡猾了。”姬蘅浑不在意的笑了笑,道:“你认识这个叫海棠的女人吧,就像你早就认识惜花楼的琼枝,桐乡的薛怀远。”

    “我认识。”姜梨道:“她是能帮我扳倒永宁公主之人。”

    “我一直不明白的是,”姬蘅轻声道:“你为何偏要置永宁于死地?”

    “国公爷只看到了我要置永宁公主于死地,却看不见永宁公主屡次对我下毒手。”姜梨笑的浅淡,“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不公平。”

    她说道“不公平”三个字的时候,虽然可以压抑自己的情感,却还是能从其中听出一丝怨怒。她是真的觉得不公平。

    姬蘅支着脑袋,看着她,道:“你是首辅千金,不是百姓。”

    “首辅千金就有特权了么?”姜梨反问,“可在我看来,也许对上永宁,或者是更高的人,根本就是一文不值。”

    永宁看她是小吏的女儿,就能随意欺压薛氏一门。可当初她便是官儿更大的千金小姐,只要挡了永宁的路,地位却没有永宁高,永宁还是可以为所欲为。这就是如今这个世道的真相,百姓受小官欺压,小官受大官欺压,大官惧怕王孙贵族,王孙贵族俯首称臣于帝王。

    层层都是剥削,最底下的是血泪。首辅千金不食人间疾苦,体会不到,身为百姓的薛芳菲却亲自领教过,被强权欺凌是如何滋味。

    “你好像很生气。”耳边传来含笑的声音,姜梨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姬蘅已经坐直身子,于是并不如何宽大的轿子里,姬蘅和她的距离已经极尽。她的耳边,似乎都能感受到姬蘅呼出的温热气息。

    痒痒的,带着莫名的热意,让她心中一瞬间的戾气,也消散了许多。

    姜梨刻意往后退了一点,不曾想已经到了边缘,脑袋差点磕到轿子粱上,多亏姬蘅眼疾手快,伸出手垫在她脑后,于是姜梨的后脑触到的,就是姬蘅的手心。

    他的手却是常年冰凉的,穿的红衣似火,却凉薄如冰。

    姜梨怔了怔,轻声道谢。

    姬蘅收回手,懒洋洋的道:“你不必如此仇视官家,姜元柏是首辅,你所言,已经将你置于官家的对立一面。小家伙,”他不知是善意还是恶意的提醒,“会暴露的。”

    会暴露的。

    会暴露什么?姜梨一瞬间有些紧张起来,会暴露她不是姜二小姐的身份?虽然她身上有诸多谜团,看在别人眼里也有许多不可思议,但只要她自己不说,没有人会想到姜梨的驱壳里,藏着另一个灵魂。

    但那是对待普通人,若是对待姬蘅……姜梨抬眼看向对方。

    年轻男人眼眸深深,带着笑意,他的凤眼狭长上扬,颜色略重,于是越发够勾勒出漂亮的形状,鼻梁高挺,嘴唇嫣红,像是一杯带着谜的毒酒。你无法窥见他的内心,却觉得自己被他的双眼看中,内心秘密无所遁形。

    他太危险,太清醒,太理智,也太容易让人沉沦。

    他不是普通人,如果是他,也许是会发现她身上的秘密的。姜梨没来由的想。

    姜梨沉默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能成为姬蘅的线索,多说多错,便只能不说。

    不过姬蘅竟也没有继续追问她了,仿佛微微有点倦意,便以手支着脑袋,靠着轿子的一边,闭上眼睛。

    在狭小的轿子中,两人距离挨得近,不约而同的沉默,能听见轿子外头呼呼的风声,还有轿夫的靴子踩在雪地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让冷而静的夜里,多了几分鲜活。

    各怀心思,不知过了多久,轿子停了下来,赵轲的声音在外响起:“国公爷,到了。”

    一直闭着眼睛假寐的姬蘅睁开眼,掀开轿帘,率先下去,又等姜梨下来。

    夜里的国公府,不如白日里看起来艳丽,朦朦胧胧的灯火下,到显出几分不真实的模样。像是在深山跋涉许久的人看见了一座仙宇宫庙,再看一看俊美的不似凡人的青年,恍然以为自己走到了精怪的巢穴了。

    姜梨走下来,国公府的大门打开,她同姬蘅走了进去。

    姬老将军大约已经睡下了,因着并未看到他的影子,要是姬老将军在的话,定然不会这般安静,定要拽着姜梨问她为何大晚上的要来这里,到底和姬蘅是什么关系。

    一路走到国公府最里面的院子,有一处房间,房间外,文纪正守候着,见到他们几人,道:“大人。”

    “人在里面。”姬蘅看向她:“你是现在进去看?”

    姜梨点头,就要走进去。文纪道:“姜二小姐,这位叫海棠的姑娘十分不信任她人,您单独进去,恐怕她会伤害你。还是让护卫……”

    “不必了。”姜梨微笑着拒绝了他的好意,道:“我进去与她交涉,她不会伤害我的。”

    文纪看向姬蘅,见姬蘅并未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便让开身子,方便姜梨推门进去。

    姜梨犹豫了一下,转身对着姬蘅,正要说话,姬蘅就笑了笑,道:“我知道,我在院子门口等,不会偷听你的‘秘密’。”他把“秘密”二字咬的微微重了些。

    姜梨笑道:“多谢国公爷体谅。”

    姬蘅和他的侍卫们都退到院子里去了,姜梨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才推开门。

    掩上门,姜梨看向屋里,屋里的桌上点着一盏灯,桌前坐着一个人。她是背靠着墙壁,仿佛这样能让她稍微感到安心些。背影瘦高欣长,一看到这个背影,姜梨的眼泪就差点下来了。这背影让她熟悉,让她百感交集,她不可能认不出来,这就是海棠。

    海棠听见有人来了,立刻飞快的转身,目光警惕的盯着姜梨。她的脸上带着一块儿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但眼睛里的神色却是陌生的。从前的海棠,温柔而冷静,凡事都有她在一边出谋划策,最是贴心稳妥不过,如今的海棠,眼里看不见过去的温柔了,她像是被伤害过的动物一般,提防的盯着来人。

    这目光让姜梨心碎。

    可姜梨只是扬起一个温和的笑容,在海棠的对面坐下来。在她做这些动作的时候,海棠身子躲开她,紧紧贴着墙壁,一声不吭。

    “你是海棠吧。”姜梨微笑道:“是我让人打听你的消息,将你从枣花村带回来的。”

    海棠仍旧用看陌生人的目光看着她,事实上,现在的姜梨对海棠来说,也的确只是一个素未蒙面的陌生人,还不知是何底细。海棠开口了,她说:“你的目的是什么?”

    闻言,姜梨愣了一愣,面上错愕之色浮起。

    海棠的声音,轻轻柔柔很是好听,当年旁人还说笑,说海棠跟着自己这个主子久了,说话的语气声音都肖似姜梨。可是如今她的嗓子,却像是被火燎过一般,沙哑难听的要命。

    “你的嗓子……怎么了?”姜梨问。

    海棠盯着她,没说话。

    对于海棠来说,一个陌生的女子询问她的嗓子,还是这般关切的态度,本身就是不正常的。

    “你的目的。”海棠再一次问。

    “我是姜家二小姐姜梨,当今首辅姜元柏的女儿。”姜梨尽量放轻自己的声音,也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柔和亲切一些,她说:“我受人之托,来查薛家小姐薛芳菲的案子。”

    “小姐……”海棠一愣,随即激动起来,她问:“小姐怎么了?!”

    姜梨眉头一蹙:“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海棠急切的问道,“她到底怎么了?”

    当年海棠和杜鹃离开沈府的时候,薛芳菲还没死,只是因为与人私通这件丑事被软禁。而薛芳菲赶走她和杜鹃,是因为有朝一日薛芳菲怀疑两个丫鬟偷盗财物,将她们驱逐出府,并让她们永远不得回京。

    当时海棠和杜鹃大感委屈,但薛芳菲从未有过那般严厉的时候,多年主仆之谊毁于一旦,海棠心里也难过。但后来她们离开燕京城,又过了很久,海棠渐渐的冷静下来,也想明白了,当年的薛芳菲是为了保护她们。如果她和杜鹃一直留在沈府,迟早会被沈母发作。

    既然自家小姐要她们好好活着,海棠和杜鹃便只能忍着悲痛苟延残喘。如今听到姜梨突然说起薛芳菲,海棠的心里,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姜梨看着她,道:“她死了。”

    海棠一怔,几乎要坐不稳,跌坐在地。姜梨伸手扶了她一把,海棠才看向她,只是神情仍旧是浑浑噩噩的,她问:“怎么……会呢?我走的时候她还好好地……”

    “薛芳菲在发现与人私通后,颜面无存,不久就身染重病,最后重病不治,去了。”顿了顿,姜梨道:“表面上是这样的。”

    “你什么意思?”海棠立刻就抓住了姜梨话里的意思。

    “意思就是,薛芳菲的死并非意外,也不是什么身染重病而死,她之所以死,是因为被人害死了。就像当初她与人私通一事,也是被人陷害一样。”

    海棠看着姜梨,她的神情渐渐变化了起来,像是提防,又像是激动,她问:“你如何知道她与人私通一事是被人陷害的?”

    “我如何知道不要紧,但你应该清楚,你是薛芳菲的贴身丫鬟,当年薛芳菲到底有没有与人私通,你最清楚不过。”姜梨道。

    海棠紧紧攥住桌上的茶杯:“她没有与人私通。”

    姜梨看着她:“我知道。”

    “你为何要来找我,”海棠问,“又为何要与我说这些话?这么做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如果你要我的命,只管拿去,我不在乎,倘若你要用你我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我劝你最好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我什么都不会做的。”

    姜梨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海棠微笑。

    过了一会儿,海棠紧张地问:“你这是做什么?”

    姜梨摇头:“我只是很感叹,薛芳菲有你这个丫鬟真好,难怪她当年费尽心力也要把你和杜鹃送出去了。”

    海棠一愣:“你知道?”她的声音突然有些颤抖起来:“当年……她是故意把我们驱逐出府的吧?她其实从来没有冤枉过我们吧?”

    这件事,虽然海棠后来猜到是这个可能,但她一直放不下。如今薛芳菲死了,这个问题永远得不到答案,但从姜梨的嘴里说出来,她突然又有了一线希望,好似只有这样,才能圆满一般。

    “是。”姜梨平静的看着她,“她知道自己在沈家将要面临无处不在的危险,更有可能连你们二人的性命也保不住。唯有将你们赶出府去,方能得一线生机。若是对你们说出实情,你们反而不会离开,非要和她同生共死。倒不如话说的狠一些,能让你们死心,彻底离开燕京城,也保全性命。”

    海棠愣愣的听着,不多时,一行眼泪突然而下。她喃喃道:“我知道的……我一直知道的。”

    “可是,”姜梨问出了自己想问的问题,“我所知道的,当时并非你一个丫鬟,还有一个叫杜鹃的。为何现在只剩下你一人,你们是中途分道扬镳了?还是另有打算?”

    海棠低下头,道:“死了。”

    姜梨的心紧紧一缩,仿佛被人用手攫住,只觉得喘不过气来。虽然早就想到了这个可能,但真实听到海棠嘴里说出来的时候,还是不能接受。

    陪在她身边的热闹,一个个就这么离开了,好像什么都没留下。

    “她是……怎么死的?”姜梨的声音,有一点掩藏不住的哽咽。

    可因为海棠此刻实在是太伤心了,并未发现她的异样。她只是很疲倦的,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一般的道:“我们逃出燕京城不久,突然发现官府四处在张贴我们的公告,说我们偷了主人家银子,要缉拿我们。杜鹃被人抓住了,我本想去帮忙,去求官老爷告诉他们杜鹃是清白的,但是那一夜……等我找到杜鹃的时候,她已经被勒死,丢在乱葬岗上。”

    姜梨的心,痛不可挡。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官府的人,既然是官府缉拿,为何案子不审就直接处刑。便是处刑,为何又要不公告于世。倘若不是官府的人,为何四处又都贴着官府的通缉令。我不明白,可也知道,这一切都没办法避免了。我看到他们甚至埋伏在乱葬岗附近,大约是等着我自投罗网,去替杜鹃收尸的时候将我抓起来,所以我没有为杜鹃收尸。”说到这里的时候,海棠的手都颤抖起来,大约是事到如今,还不能原谅自己当时的所作所为。

    “我毁了自己的脸,躲过了官府的搜查,逃回了家乡。”海棠道。

    “你的脸……”

    海棠问:“你想看吗?”

    姜梨点头。

    海棠惨笑一声,伸手揭开了面纱。

    姜梨的呼吸一瞬间几乎都停止了,但见那原来洁白俏丽的脸蛋,有两道深深的刀痕,从眼睛一直到下巴,狰狞而可怖,伤口结了疤,却非但没有让人觉得好转一点,反而更加触目惊心。

    是什么能让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愿意自毁容貌到如此地步?从此以后只能以面纱掩面,行走于世。

    海棠一直盯着姜梨的眼睛,她这张脸,所到之处,看到的无非都是厌恶和畏惧,她早已习惯。便是来接她的这些黑衣人,瞧见她的容貌时,也颇为不自然。她以为姜梨也和那些人一样。

    但姜梨没有。

    姜梨只是深深的看着海棠,她的目光充满了悲伤和愧疚,心疼和悔恨,但唯独没有的,是害怕和躲避。她甚至伸出手,想要碰一碰那伤疤。

    海棠突然往后退了一步,将面纱重新戴上,沉默了一会儿,她才道:“你看到了。”

    姜梨也沉默,乍见故人,却不是令人欣喜的重逢,彼此都有坎坷经历,让人感叹命运的荒谬。

    “我想问,你不惜自毁容貌,为了活下去做到如此,究竟是为了什么?”姜梨问道。

    “我不知道。”海棠的目光里有一瞬间的茫然,“起初我以为官府的通缉令是小姐放的。可是我心里又觉得不是。我希望能活下去,有朝一日能见到小姐,问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何要说我们偷盗财物,也许小姐是为了保全我们性命,那我们就更不应该随便舍弃生命,反而要努力活下去。”

    她道:“我们从小就知道,我们是为了小姐而活的。”

    姜梨闭了闭眼。

    其实薛怀远一直不希望薛家的下人,为主子奉献一切,应当有自己的生活。姜梨也同海棠杜鹃他们以姐妹相称,但世上大约就是有这么一种忠仆,她的一生,都系于另一人身上。

    很沉重,很沉重。

    “我不知道小姐死了……”海棠喃喃道:“我还想着,或许能再见小姐一面……”

    “薛芳菲不可能活过来了,”姜梨整了整心思,重新看向她,“不仅如此,薛昭也死了,薛怀远疯了。整个薛家一门,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海棠呆呆的看着她,摇头:“不……”

    “海棠,你听着,这不是意外,也不是什么因果报应,这是阴谋,活生生的阴谋。有人害死了薛家一家。我是姜二小姐,我受人之托,帮薛家平反,替薛芳菲洗清莫须有的污名,找到她被人害死的证据。”姜梨盯着海棠的眼睛,“这不仅是因为薛芳菲,也是为了你,为何杜鹃,为了这场阴谋里所有无辜惨死的人。难道要看着凶手逍遥法外吗?”

    “我凭什么相信你?”海棠问。她是个聪明的姑娘,有决心能果断,此刻遭逢真相打击,还能坚持自己的理智。

    “我若是想要杀你,便不会千方百计将你带到燕京城了。你还可以去看看疯了的薛怀远,便知道我说的话有没有假。”姜梨道:“你是薛芳菲的贴身丫鬟,日日与她在一起,你至少知道,应该怀疑谁,当初薛芳菲与人私通一事,遭人陷害,谁最可疑,做过什么令人起疑的事?”

    海棠盯着姜梨,过了一会儿,她的目光沉了下来,吐出几个字。

    “萧德音。”

    “还有,沈家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