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码头上礼炮震天响。
应天府,水关码头中停泊的官船船头,钦差旌旗高高飘扬。
李至刚一身普通的穿纱袍,像是寻常私学中的教书先生,但整个人的神态却是志得意满趾高气昂。
“寒窗十年,为官近二十载,人生已过半,为的就是今日!”
他看着眼前,如潮水一样前来送行的大大小小官员们,心中不由得泛起几分豪气。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纵然身死又何妨,纵使骂名又如何?名留青史,才不枉白来人间一回!”
大部分来送行的官员,一部分是他在礼部时的属下,一部分是吏部的新属下。还有许多翰林院都察院的清流,乃至六科的言官们。
这些年,朝中江南一系的官员们委实被北方那些土包子欺负的狠了。李以刚是松江人,入仕之后一直是江南一系的一员,这次去北方,正好可以狠狠的出这口气。
其实严谨的说,李至刚是江南人不假,但是他在江南清流一系当中,始终是边缘人。之所以边缘化,是因为他不喜欢喊口号说大义,而是直接了当。
官场上人人都想往上爬,可越是直接的人,越是为了向上爬而努力的人,反而被人所鄙视。
但此时,谁还敢在心里鄙视他?
李至刚被一群人簇拥着手上船头,不断的跟周围的人寒暄。
趁着旁人说话的间隙,对身后跟着的张思恭压低声音,“本官再嘱咐你一句,你和徐良务必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山东自洪武二十五年之后的田册丁册还有官员升迁调职,给我查明白!”
张思恭和徐良都是李至刚这个钦差亲自保举的,现在不能说是位高权重,但的的确确很有权。
“下官明白!”张思恭说道,“查清之后,八百里廷寄.....”
“不!”岂料,李至刚忽然打断他,给他一个朝船上看的眼神。
钦差的官船船头,正站着几个身材壮硕穿着飞鱼服趾高气昂的锦衣卫。
“送到锦衣卫何都堂处!”李至刚低声道。
瞬间,张思恭秒懂。
就这时,喧嚣的码头骤然安静下来。
南书房大臣,世子朱高炽穿着四爪金龙袍服,在一队侍卫的护送下,姗姗来迟。
“以行,一路顺风!”朱高炽站在岸上,笑着拱手。
不知为何,他虽在笑,但笑容却让李至刚很是不喜。
因为他能看出来,这位王大臣,皇上的亲堂兄,对他的态度很是疏离。
按大明朝的规矩,钦差出行必有人带天子相送。这朱高炽就是来送他,可他明明能早点来,却卡着出行的吉时......
“有劳世子殿下!”李至刚笑着回礼。
忽然,他目光落在朱高炽身侧之时,眼神微变。
朱高炽身侧带着两人,他都认识。左边是左春坊大学士陈迪,右边是詹事府左詹事卓敬。
这两位的身份,是清贵中的清贵,都是詹事府的属官。
詹事府是太祖高皇帝当初为了孝康兴皇帝专门所设,后来又成为当今天子的左膀右臂,就是说这些人,是皇帝夹袋里的私人。
而且他还知道,陈迪在他之后继任礼部侍郎一职。而在他不在京师的这段时间内,他吏部侍郎的一些政务,要由卓敬代为办理。
官场的升迁很正常,但大明朝的规矩是后来的人必然要调前任的毛病。而卓敬,更是分他李至刚权柄的。
李至刚这人,你可以欠他钱不还,你可以骂他,你可以唾他,但你不能分他的权!
“他带这俩人来什么意思?”李至刚心中恼火,“我又没得罪过他!”
朱高炽站在岸上摆手,笑道,“以行,一帆风顺呀!”
同时,心里则在暗道,“他娘的,不跟你划清界限,以后老子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岸边送行的官员们都是心思敏捷之辈,王大臣对钦差大人似乎有那么些敌意,谁看不出来?
一时间,刚才热闹的场景竟然有些安静下来。
~~
送行的官员之中,方孝孺黄子澄齐泰等人也都默默看着这一幕。
黄子澄见了这场景,忽然叹气道,“以行此去,怕是掣肘重重啊!”
“何以见得?”齐泰问。
“你看!”黄子澄冲着朱高炽的方向努努嘴,“送行的王大臣殿下连面子上的功夫都不愿意做,甚至还表现出敌意。他在山东,能大展拳脚吗?”
齐泰皱眉,面露不悦,“宗室为宰辅?真是..荒唐!”说着,又忿忿道,“如今朝中,我等清流想做点事,真难!”
其实,他本想说的不是荒唐,而是荒谬。
在他内心深处,更想说的远不止这些。
他看着缓缓开动的船,心中暗道,“皇上早在文华殿读书时,就常口出惊人之言。本以为这些年改了性子,却不想还是这么离经叛道!重用武人,不亲近清流,乾纲独断又不听谏言,长此以往这如何是好?”
而他俩身前,东宫学士张显宗和杨沪闻听他们二人的对话之后,则是默默的对视一眼。
“这俩人是傻子吧?”
“李以行是去得罪人去了?他俩还觉得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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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齐二人身侧,方孝孺看着远去的钦差官船,始终沉默不语。
“方学士!”黄子澄低声道,“您要劝劝皇上!”说着,叹口气,“当亲贤臣,远小人....”
“谁贤谁小?”方孝孺忽然开口,直接把对方问住了。
而后,方孝孺摇头转身,背着手缓步前行。
“我等自然是贤臣!”黄子澄跟在他后面,“难道您没发现吗?如今朝中有股不正之风!”
齐泰也说道,“太祖高皇帝龙御归天之后,本朝正是应该正本清源。一,革除太祖皇帝时的严刑峻法。二,广开言路。三,兴教育。可你看,皇上现在任人唯亲.....”
“我等也是都是东宫旧臣,也都身居高位!”方孝孺再次打断对方,“难道不是任人唯亲吗?”
“这.....”黄齐二人同时愣住。
“以前教皇上读时,我总是在想。皇上为什么,总是跟咱们的想法不一样!”方孝孺边走边道,“无论是解读圣人的文章,还是讲史,还是治国论政。皇上都和咱们是...两个方向!”
“说句大不敬的话,有时候我觉得皇上所说的所做的,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何止!
简直有些隋炀帝的影子!好大喜功,刚愎自用,翻脸无情.......
“可是现在想想呢!”方孝孺又皱眉道,“其实我等未必是对的,皇上也未必是错的!”
“我等看江山,是要守!墨守成规,沿着历代帝王的老路走,根据史书给我们的经验,取其精华去其糟粕,防微杜渐!”
“而皇上呢,则是另辟蹊径,想要推陈出新!”
“谁错了?不能说皇上不听我们的就错了!”说到此处,方孝孺一笑,“更不能把我们所坚信的,强加给皇上!”
“您这是什么话?”黄子澄大惊失色,“方学士!皇上乃是大明天子,一旦行差踏错,大明江山社稷能经受得起吗?”
“有什么经受不起的?”方孝孺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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