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雅刚到长门做客,行事很是小心,夜里睡了浅浅一觉,晨起便主动到冯蕴院里奉茶。
她来得早,裴獗和冯蕴尚未起身。
小满打着哈欠看着这个旧时冯府的小女郎,早已没有当初在台城时的恭敬和紧张。
什么阿猫阿狗都敢觊觎大王?
小满恶心得很。
看一眼,就想将人拎出去打一顿。
“十五娘来了……”
小满心里的铁鞭子都扬起来了,脸上却堆满了客气的笑容。
这是女郎的交代,尽管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但小满之所以是小满,可以数年如一日在冯蕴的跟前侍候,正是因为她听话。
娘子说什么,她就做什么。
“娘子尚未起身,女郎来得太早了。”
冯雅低垂头,很是小意温柔,唇角荡出一个弯弯的弧度,“初来贵府,怕错过了时辰,早些来候着,等十二姐起身,我便可以向她请安了。”
真是恭顺呢?
小满睨她一眼,似笑非笑。
“那你候着吧。”
冯雅欠了欠身,“有劳。”
一盏热茶,一张团垫,冯雅坐在外屋的枯灯下,安安静静。
裴獗总是起得比冯蕴要早些。
他每日晨起练功,习惯保持了多年,除了偶尔那么一两次贪欢误了时辰,几乎从未间断……
冯雅坐了没一会,裴獗便提着辟雍剑出来了。
他并没有看到等候的冯雅,从仆女捧上来的托盘里端起水,随意地漱了漱口,掉头便走……
不经意的一幕,却看得冯雅面红耳热。
那一截饱满的喉结,仿佛滚动到了她的心上,如有猫抓。
冯雅待字闺中,但也并非没有见过男子。
只是,裴獗和她在台城见到的世家郎君都不一样。
世家郎君里,不乏长相清俊的人,但他们是泛泛的,浮华轻佻,漫谈阔论,到底是少了些什么……
他们远没有裴獗身上那种从内而外的强大气场。
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
驰骋沙场的雍怀王,高大挺拔,是虎,是豹,是人中之龙,是真正的男儿大丈夫,他手上握的不是剑,是天下,是性命,是掌控苍生的气度,是权势浇灌出来的令人臣服的力量……
冯雅想,那些世家郎君此刻若是站在裴獗的面前,大抵就笑不出来了,更不会有心神清淡风月……
他们会与她一样,紧张,害怕。
她畏不敢前,又忍不住激动,激动到颤抖……
“姐夫。”
冯雅提起裙摆,情不自禁走跑过去,话刚出口,已是双颊飞霞,声音都变得忸怩起来。
一福身,一低头,妩媚至极。
“十五娘给姐夫请安。”
裴獗没动。
一张英俊冷冽的脸,写满了不悦。
要是冯雅熟悉他,就知道这个时候应当让开路,不要自讨没趣。
可她不熟悉……
自从陶氏给她灌输了那些小女儿的心思后,裴獗在她眼里就不一样了。
她会做这个男人的妾室,要给他生儿育女的,这辈子都要依仗他了……
冯雅想把最好最美的一面展现给她,可裴獗身高腿长,不仰望根本看不到他的脸。
她脸颊潮红,手心发汗,越发心虚气短,整个人舒展不开,越想大方一些,越是局促,便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
“姐夫黎明即起,勤奋习武,当真是勤勉……”
裴獗沉默。
目光不带感情地从她身上划过……
短暂的一瞬,冯雅觉得无比漫长。
她不知道裴獗在这一刻在想些什么,只有眼角的余光瞥见一抹冷色的衣角,错身而过,扬长而去……
她错愕。
看着那个颀长的背影,羞尬不已。
丢人了吧?小满看着她脸上失望的表情,心里止不住的笑话。
就这样还想做大王的侍妾呢?
大王没有当场把她撵出去,只怕也是得了娘子的吩咐……
“小满。”冯雅讷讷的,红着脸,试图为自己挽回尊严,“姐夫他平常,都是这么严肃的吗?”
小满眼窝里都是笑意,“平常?平常比这还要可怕呢。也得亏是十五娘,要是换了仆女,像方才那般贸贸然跑来拦住大王去路,说东说西,只怕就要被当场打死了。”
冯雅微微一愕。
“姐夫这样凶的?”
小满故作畏惧的样子,“何止是凶……”
顿了顿,又是欲言又止,“十五娘还是别问了……横竖你是来做客的,大王也不会太为难你。”
冯雅一副为冯蕴忧心的样子,蹙起眉头问小满,“姐夫如此性子,那我十二姐……岂不是很为难?”
小满眼角微斜,叹息一声。
“女人家出嫁从夫,为难又能如何……”
冯雅:“那十二姐,她快活吗?”
小满突然调皮地掀一下眉,“有时候还是快活的吧,比如……”
冯雅面露不解,“什么?”
小满笑得意味深长,“这个可不能说。等十五娘嫁人,就明白了。”
冯雅意识到什么,眼皮乱颤,本就羞红的脸颊,像是突然间涂了一层胭脂。
“小满你……羞死人了。”
小满抿唇乐了乐,睨她一眼。
“女郎歇着,小满做事去了。”
她带着笑离开,一番话留给冯雅无限的遐想。
冯雅绞着手帕,又回忆起裴獗方才的样子,一颗芳心怦怦乱跳……
方才她冲撞了裴獗,但裴獗并未责怪。
这可是,他待她有些不同?
不跟她说话,只是为了避嫌吧?
他又不是那种无所事事的世家公子,动不动就夸夸其谈……
冯雅很是喜欢他不说话,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那种冷漠、孤傲,恰似高山之巅的寒松,独一无二。
她要嫁的夫郎正该如此。
不能像那些世家儿郎,见到相貌端正的女郎,就好似求偶的孔雀,迫不及待地献殷勤,又浅薄,又浮躁……
冯雅莫名有些等不及了。
“小满,我突然想到孝敬十二姐的荷包没带,我先回去,等会儿再来。”
不待小满回应,她便急匆匆跑了。
“母亲,依女儿看,十二姐并不如外间传闻那般得宠。若有机会,女儿应当有所作为。”
冯雅伏在案头,将裴府所见所闻,写在信笺上,交给随身的仆女。
“拿去驿馆,交给夫人。”
仆女应声,下去了。
冯雅慢慢走出院落。
晨光熹微。
天空泛起一层斑白的颜色,不冷不热,微风轻拂,正是当时候。
她循着声音走过去,不知不觉走到了后院的练武场。
裴獗不是一个人。
他身边还有左仲和纪佑陪练。
三个男人,高大健壮。
可冯雅的眼睛里,只看得到那一抹矫健的身影,搏击时挥汗如雨的碰撞……
她躲在树丛后,紧张得攥着手心,整个人仿佛要化开了,一身是汗。
来西京前,她确实有些不肯。
没有想到传说中杀伐决断的夺命阎王,竟会令她芳心大乱。
冯雅的信落到冯蕴手里的时候,她看了两遍,忍不住发笑。
“不可思议。到底是如何看出来的?”
不仅是冯雅,其实许多人都会觉得她和裴獗,夫妻感情很是冷淡,裴獗也并不怎么恩宠于她。
他们太淡了。
言谈谈谈,情绪淡淡。
平日里各干各的,互相尊重,有边界,不十分热络,也不会争吵。
刨开房里的干柴烈火激情四溢不谈,他们确实并非传统定义上的恩爱夫妻。
冯蕴将信叠平封回去,交到那个仆女的手上。
“你在冯府侍候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他们是什么人,不用我说吧。”
她轻柔地抚摸着鳌崽的背毛。
仆女看着这只长相凶恶的大猫,早已吓得白了脸。
冯蕴:“需要我教你怎么做吗?”
仆女苦着脸,连连摇头,“仆女没有见过十二娘,十二娘也没有看过十五娘的信,今日无事发生。”
“很好。”冯蕴平静的脸上带着一丝笑容,眼眸冰冷一片,“你去吧。”
“多谢娘子不杀之恩,多谢娘子。”
仆女很清楚,冯府的保命之道,便是守口如瓶。
若是让陶氏和冯敬尧知晓,不管她是不是被冯十二娘逼迫的,小命也就没了。
那仆女离开了。
小满不解地问冯蕴,“娘子何不将人直接打发了?还浪费时间跟她周旋……”
看得出来,小满很不喜欢冯雅。
冯蕴莞尔轻哼,“钓大鱼,得放长线。”
再没有人比冯蕴更了解萧呈的野心了。
大晋这一片土地,想必早已画入了他筹谋的版图之中。那么,他既然派了冯敬尧来西京,不做点什么,又怎肯罢休?
韦铮没有食言,一有消息便会通过骆月的嘴,传给冯蕴。
冯敬尧在西京的活动仍是频繁。
韦铮说,他从事的都是正常的邦交往来,可冯蕴却很清楚,冯敬尧会亲自过来,就不是为了正常邦交的。
私底下,一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她加派了人手,跟紧冯敬尧。
对冯雅,则是摆出一副纠结犹豫的样子,有时冷脸有时糊涂……
于是冯雅渐渐就发现,这个十二姐,就是一个色厉内荏的纸老虎。
生得再美有本事,又能如何?
生不出孩子,她就抬不起头来,还得靠着娘家。
冯雅在裴府越发自在起来。
尽管没人提及要裴獗纳她为妾,可冯蕴允许她住在府上,裴獗也没有开口撵人,不就是明摆着的事?
她当然不会想到,裴獗的府上,最多的时候住过二十个姬妾,冯蕴和裴獗都没当回事,只觉得自己是特别的,是冯家选出来替裴獗开枝散叶……
冯蕴的态度差不多就是默认。
只等裴獗将她收房了。
一旦她怀有子嗣,生下儿子,还有冯蕴什么事?
生不出孩子的嫡妻,早晚被夫君厌弃,到那个时候,她才是这座府邸的女主人,是雍怀王最疼爱的女人。
怀春少女一旦做起美梦,神都挡不住。
冯雅的浮躁与心急,肉眼可见,跟陶氏的来往信件,也越发频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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