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白?”陆氏愣愣地看着门口高大的男人,还没看清他的神情,手就被滚烫的燕窝烫得一阵剧痛。
“嗷——”
陆氏发出一声惨叫。
孙嬷嬷连忙上去替她擦手,口中有着亲昵的嗔怪,“大爷老大不小了,怎么还如此冒失,当心惊着老夫人。”
她算是府中老人,更是陆氏最信任的人,自小看着君鸿白长大,自觉与他情分非比寻常,说话难免随意了些。
本不当个什么事,谁料君鸿白闻言,冲她生硬冷厉道:“主子做事哪由得着你来胡乱插嘴说话,随意议论主子,掌嘴!”
屋内一片寂静。
“鸿白,你莫不是吃酒吃疯了头?这可是孙嬷嬷,不是你身边那些随便打杀发卖的小丫鬟!”
枫叶激烈撞柱而亡的模样浮上心头,联想到那背后可能出现的手段,君鸿白心中既怒又痛,口气更激愤:
“孙嬷嬷不能随意打杀发卖,那别的下人就不是人,就可以随意弄死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陆氏顾不得手上的痛,朝孙嬷嬷使了个眼色。
不想这一眼,更加激怒君鸿白。
“祖母想叫孙嬷嬷去干什么?去唆使小丫鬟害人?去害沈青鸾?还是害文娘,还是哪一天,祖母看我不顺眼了,也要将我毒死!”
这番话,说是震得陆氏魂飞魄散也不为过!
“啪嗒——”
手中瓷碗摔落在地,陆氏却顾不得去管,只嘶着声音惊怕道:
“你胡说些什么!什么害人什么小丫鬟,你究竟在哪里道听途说着就来责问你的亲祖母,是沈青鸾?是不是她在你面前挑拨离间!
来人,来人!将沈青鸾叫过来,我倒要看看这个一家主母究竟是怎么当的,竟想了这种龌龊手段来陷害长辈!”
极致的惊慌之下,陆氏早就忘了什么镇定什么计谋什么仁善的模样,只管惊慌失措地朝着门口大喊。
杜文娘对君鸿白的重要程度,整个镇远侯府人尽皆知。
但看前次陆氏被拆穿动用杜文娘的嫁妆,就得唱念作打一番才勉强将事情揭过便可见一斑。
如今,这可不是嫁妆这等区区死物,而是一条人命!
陆氏敢将害死杜文娘的事情往身上扛吗?将这担子甩出去吧,甩出去,甩出去!
不拘是沈青鸾也好,还是旁的人,只绝对不能是她自己!
“与沈青鸾有什么干系!”
君鸿白无声地看着陆氏的背影,拳头握紧蔓出一寸一寸的青筋。
若陆氏肯回头看一看她的孙儿,定然会发现君鸿白此刻,除了愤怒,更多的是失望。
“文娘逝世的时候沈青鸾还没有嫁进来,更何况,她如今被祖母赶回了娘家,还能做些什么别的动作?”
陆氏所有呼喝就这么滑稽地卡在嗓子眼里,吭哧着出不来声音。
她不敢回头,也就错过了君鸿白眼中复杂交织的情绪。
“祖母,孙儿今日只想听一句实话。”君鸿白缓缓走到陆氏身后。
“祖母到底有没有对文娘下手。”
沉而痛的声音如一块尖利的石头一下一下敲击着陆氏的心脏。
有没有?
万般念头交织在陆氏脑海中,她颤颤巍巍站定,只觉大脑一阵生疼。
“没有。”她下意识说完这两个字,立刻又有些后悔。
其实害死杜文娘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如今咬死了不承认,反而落了下乘。
若是承认了,再说说苦衷,君鸿白耳根子软,就算置气也只是一时。
可君鸿白没有给她后悔的机会,声音沉得几乎要结冰:“没有?祖母敢对天发誓吗?”
陆氏眼皮跳了跳,垂头躲避君鸿白的视线,含糊道:“这有什么不敢的,我发誓——”
“祖母用我的命来发誓。”
“什……什么?”陆氏怔愣着,一时没反应过来。
君鸿白往前两步逼近到她身边,黑黝黝的眼神直视着她:
“祖母用孙儿的命来发誓,若是祖母暗中害了文娘和青鸾,就叫孙儿天打五雷轰,死无全尸。”
最后一句话,他一字一顿,念得极重……
陆氏突然就心惊肉跳起来。
君鸿白这副模样,他从未见过。
像是失控的豹子,又像是穷途末路的狼。
“祖母,你敢发誓吗?”君鸿白语气幽幽,仿佛不是在说话,而是在一口一口地吃人肉、喝人血。
陆氏浑身的胆气和笃定,就在这眼神之下飕飕地都泄了出去。
她张了张嘴,却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君鸿白此刻已经认定了她做的事,她若狡辩,便是对这个唯一的孙儿的安危都不顾。
就算最后没能有明面上的罪名,心中也定然将她彻底视作那阴狠无情的恶人。
可她若承认……
陆氏心中一阵发寒
承认她害了杜文娘?
不,不,她绝不能承认!
君鸿白对杜文娘的心意深到何种程度?
当年杜文娘只是喊一句累,君鸿白就丢下重病的陆氏巴巴跑到杜文娘面前去照顾。
她永远记得杜文娘挨在君鸿白眼中那止不住的得意,就一眼,就让陆氏下定决心要除掉她。
该死的,她怎么不死得干净一点,生前跟她抢她的好孙儿,死后还要挑拨她和孙儿的关系!
贱人,贱人,贱人!
虽然想了许多,实际上却只过去了一瞬,陆氏便做下决定。
她一把推开君鸿白,爬满皱纹的脸上满是虚张声势的愤怒:
“我发誓,我凭什么发誓!我凭什么要为没做过的事发誓!鸿白,这个镇远侯府究竟谁是你最亲的人,究竟谁在真正为你打算,你难道不知道吗!
杜文娘是你的妻子,可她却死死把着嫁妆不肯帮你铺路,害得你硬生生蹉跎五年!沈青鸾是你的妻子,却守着沈家的家世不肯替你出力,甚至对我也毫无尊重。”
她自己没能照镜子,便也不知道这会,她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透着心虚和狠厉。
“你先后两个妻子,哪一个像我这样全心全意为你筹谋,为了你,我甚至舍了脸皮不要向娘家借钱,这些年来,你要什么我哪样不依,换来的就是你这么忤逆我!
你知不知道,如今君呈松回来了,他看我们祖孙两个最是不顺眼,你闹这一通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将把柄送到他手上,任他将我们祖孙两个死死拿捏住吗!”
语毕,君鸿白沉默不语,室内一片寂静。
只余陆氏粗重的互相和哽咽抽泣声。
她在等,在等君鸿白妥协。
毕竟往日,这话好使得很。
君鸿白性子遗传了陆氏九分,最是个追名逐利的。
为了利益,他肯放下陆氏私自挪用杜文娘嫁妆这桩事,也肯违背心意低头去就沈青鸾。
这会为了利益,将杜文娘的死仇暂时搁置,想来也不是不可能吧。
她打的好算盘,却忽视了君鸿白眼里那似悲怆、似痛恨的神情。
不是为着杜文娘的死,而是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的内心,的确为陆氏这番话而动摇。
方才某一瞬,他的确想低头,将这件事揭过。
恰恰是这一丝动摇让他意识到,他是多卑劣的一个人。
他自诩自己是个克己守礼的君子,是个正直仁厚、有责任有担当的男子。
事实却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
他的确追名逐利,的确自私浅薄,甚至他的亲祖母都将他看得如此透彻。
莫名的,沈青鸾那讥诮、嘲讽的眼睛忽然就出现在他脑海之中。
原来她的鄙夷、她的轻慢、她的高高在上并不是来自于她的高傲,不是来自于她自负困守的沈氏之姓,而是来自于她的心。
以她的正直、高尚、骄傲和坚守,的确有资格看不起他。
这一瞬,君鸿白像是被什么畜生一蹄子扬了一头一脸的灰,浑身都是低到尘埃里的自卑。
更叫他自卑的是,哪怕心中看得清楚分明,他仍旧没办法与陆氏撕破脸,没办法如他想象中那样,替杜文娘讨个公道。
来时的一腔气怒和激愤,这会像是一个笑话,荡然无存。
陆氏不知他心中翻江倒海的难受,看他脸色逐渐平静,还以为跟之前被他发现自己挪用嫁妆那回一样,被自己说动了。
心中当下一片释然,眼眶里也流出泪,只这泪不知是忏悔更多,还是后怕和释然更多。
“乖孙儿,”陆氏上前去捉君鸿白的手,“你如今长大了,该知道这世间不是非黑即白,而是有许多灰色地带。
祖母不是沈青鸾那种名门贵女,也没有杜文娘那般富裕的家世,祖母一介农女,能走到今天,替你和你爹挣出这些前程,靠的便是我自己个儿想出来的那些招。”
说到这里,陆氏不免动了真情,手上更加用力。
“祖母或许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但只一点,我做了十件事,十件事都是为着你,为着远儿和倩儿这两个后辈。
鸿白,咱们是一家人呐!”
一家人!
这三个字如同紧箍咒,箍得君鸿白太阳穴都猎猎生疼。
在他成长的这些年,陆氏一直挂着慈爱、和气、善良的面容。
所以每每杜文娘说陆氏狠毒,与他闹别扭,君鸿白总是不放在心上。
而后,换了沈青鸾入门,他对沈青鸾并无怜爱,对她也就更疏忽。
陆氏每每发难,他都要站在陆氏那边逼沈青鸾认错低头。
可这段日子,陆氏缓缓揭开她脸上那伪善的假面,露出恶毒的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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