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从边关回来的镇远侯吧。”
翠翠伸着脖子往前看,“夫人若是到的早些,就能看看他长什么样子了。”
沈青鸾波澜不惊。
她过目不忘,君呈松的模样她前世见过几次,自然不会忘。
若说模样,君呈松和侄儿君鸿白在轮廓上却是有些相像的,只那双眼,和周身流泻出来的气质却浑然不同。
君呈松眸光阴郁而狠辣,还带着丝破釜沉舟的暴戾,叫人一看便如溺入一潭死水,难以透过气。
前世沈青鸾只觉得这个二叔太难相处,如今想来……
这镇远侯府看似风光气派,然君呈松上有无礼强势的继母,下有一门心思垂涎他爵位的侄子,外有大过皇天的礼教孝道,他一耿直武将岂能应对。
应当是日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会是这般阴郁沉默的性子也就不奇怪。
她走神的这一刹,翠翠又拍着胸膛在她耳边后怕道:
“他能在长辈院门口如此轻狂不羁,想来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明日我们也还是迟些来吧,免得碰上他们母子相争,夫人你究竟帮着哪一个呢?”
沈青鸾耳尖一动。
母子相争?
史书有云,自古有争执的地方,就总有利益可图谋。
她和君呈松,说不得还有一合之机。
看来明日,要早些来福寿远了。
沈青鸾加快脚下步伐,正走到门口,就听到里头一把苍老的声音狭裹着滔天怒气:“让他滚出侯府,不孝子!我这把老骨头用不着他伺候!”
沈青鸾心里一个咯噔。
坏了。
陆氏约莫是被君鸿白这个王八三从四德久了,又有了沈青鸾这根指拿打哪的棒槌,装腔作势已经成了刻入骨子里的本能。
她以为她训斥的是谁?是普通的子孙吗?
她骂的是镇远侯府的主人,赶的是朝堂地位显赫的有功之臣!
作威作福久了,竟将天底下的男儿都当作君鸿白那等软弱无能之辈。
且等着吧,今日这一句话,绝非只是普通人家长辈怒骂子孙而已,定会在京城掀起不小的波澜。
沈青鸾心头隐隐闪出一丝怪异。
前世的君呈松为人暴戾却直接,与今生的种种行径大相径庭,且透着一股怪异的熟悉感。
沈青鸾有心想细究,无奈与君呈松相处实在太少,终是悻悻放下。
几人进了福寿堂,这回,陆氏并没有拒绝沈青鸾等人的求见,沈青鸾得以在多日之后终于再见陆氏。
这一看,却叫她大吃一惊。
短短时日,陆氏活似老了整整十岁!
原本黝黑的头发渗出细细密密的白丝,眼尾更是布满细纹。
沈青鸾只略略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
君倩和杜绵绵却满脸不敢置信地盯着陆氏,嘴巴张的活似能吃下一个鸡蛋。
陆氏本是有心找沈青鸾的晦气,见了这两个蠢货却没忍住转移了怒火。
“看什么看?看我什么时候死吗?”
陆氏声音粗砺得仿佛从地府钻出来,君倩和杜绵绵本就被她老迈的容颜给骇住。
闻言更是胆颤,连忙跪下口称不敢。
陆氏看也不看她们两个,就让她们在屋内这么跪着,尖而浑浊的眼睛瞄着沈青鸾,“孙媳,这些日子你倒畅快。”
说完,她便等着沈青鸾请罪,一如君倩和杜绵绵两人。
这偌大的侯府,君呈松她惹不起,君鸿白和君倩她舍不得教训,也就沈青鸾能做她的出气筒。
她在君呈松那里受了多少气,吃了多少憋闷,前几日没发出来,今日却得好生发一发!
沈青鸾与她相处多年,只看她一撩腿就知她要憋什么坏屁。
若是前世,沈青鸾深受孝道和儒家学派教养,敬她是长辈,吃她一两回排头也就罢了,不过图个一家和乐。
如今嘛。
沈青鸾闲闲地理了理宽大的衣襟,“祖母约莫是不当家不知事情杂,孙媳内要打点府中庶务,外要管教两个没什么天分的孩子,还要替大爷照顾两个娇滴滴的妾室,哪说得上畅快。
若不是心中有个责任二字,孙媳何尝不想一病不起,好生休养清静清静。”
“沈青鸾!”
陆氏叫这番混不吝的话给气得两耳生烟,一手锤胸,一手拍着床上的小几怒喊。
只喊了一声却是一连串的猛烈的咳嗽。
君倩和杜绵绵骇得俱是浑身一缩,不约而同拿眼睛余光去瞄沈青鸾,巴望着看到她战战兢兢磕头求饶的模样。
却见沈青鸾气定神闲端起一旁的茶杯,拈起茶盖轻轻嗅了一口,随即微不可见地蹙眉,又将茶碗放下。
继而恍若无事地坐着不动,侧耳听着陆氏什么时候咳完。
君倩和杜绵绵只觉一阵怒气混合着酸气,从胸口直蔓到脑仁子,冲得她们眼睛直发红。
沈青鸾这个贱人,她凭什么这么肆意张扬,凭什么这么优雅,凭什么在她们跪着的时候,还能站着!
陆氏咳完,见着沈青鸾这幅模样,更是气得脑瓜子阵阵地疼,指着她怒道:
“你个不孝不娴的孽障,你们沈家就是这样教女儿的?教的这么牙尖嘴利,我倒要修书去沈家好生问一问!”
沈青鸾侧头笑了笑,似是讥诮,又似是什么都没有。
她的脑子沈前所未有过的清明。
人总是在被怒骂之后才从愤怒委屈的情绪之中抽离,然后便是后悔方才为什么没能好生回击。
沈青鸾却没有这种困扰,盖因这样的指控,前世实在是太多了。
多到她早就想明白,究竟该如何回应。
她以手抚鬓,慢条斯理道:“祖母要写信给沈家,青鸾自然不能阻止,只是不知祖母要写些什么?”
陆氏脑仁萎缩了一瞬。
沈青鸾怎么是这个反应?她不怕吗?
要写些什么?
她绞尽脑汁想着,片刻后沉声道:“你不孝长辈!”
沈青鸾佯作恍然,徐徐道:“原来在镇远侯府打点庶务是为不孝,教养子女是为不孝,照拂妾室是为不孝,有话直说是为不孝。
我沈家家训,取忠、取直、取信、取义,没想到君家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取惰、取谗、取媚语羡上,取刻薄寡恩。
恕青鸾无能,学不来君家的家教,祖母写信回沈家的时候不如好生问一问,看沈家族学教不教得了君家的人?”
她闲闲一笑,如牡丹盛绽,美不可言。
落在陆氏眼里,却是恶魔索命,让她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被君呈松气得本就堵塞的胸口,霎时更疼了。
“你……你,你!”
沈青鸾挑眉,洗耳恭听。
跪在地上的杜绵绵听着两人你来我往,脑中灵光一闪,忽然直起身子愤愤道:
“夫人怎能如此对老夫人说话,俗话说老小孩老小孩,老人年纪大了晚辈本就该多有顺从,似你这般老夫人说一句你便回上三四句,哪就像个晚辈了!”
陆氏那被堵得半死的胸口这才通了一丝气。
她大口“嗬”了一句,苍声道:“原来是绵绵,难为我这些天病着没能见你,你是文娘的妹子,跟鸿白本就有亲。
如今又多了这层关系,日后咱们该好生亲近才是,你该多来福寿堂走走。”
杜绵绵激动得手指都发颤。
憋闷了这么些日子,总算叫她找到机会了!
哈!好你个沈青鸾,自以为在镇远侯府只手遮天,对老夫人也敢如此无礼。
殊不知陆氏虽然老,在这内宅也是无可撼动的助力。
杜绵绵跪行几步到陆氏面前,泪眼朦胧地抬头:“妾身在闺中原就钦佩老夫人,如今给大爷做妾,心中更是将老夫人当作自家长辈一般爱戴。
只要老夫人不嫌弃,妾身愿意日日侍奉老夫人,当牛做马也甘愿。”
陆氏面上一阵动容,亲自伸手拉起杜绵绵的手拍了两下,“好孩子,你跟文娘一样,虽没有那出口成章的本事,越是这样说的话才越是真心。”
翠翠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这是在点谁呢?
没出息,有本事直接光明正大说她家夫人,看夫人怼不死她们!
沈青鸾玩味地看着这一幕。
君倩等人以为她在害怕,或是后悔不该对陆氏口出狂言。
殊不知,沈青鸾心中笑得直打跌。
她怎能不笑!
前世陆氏和杜绵绵,两个却是彼此都看不过眼的仇家。
都说婆媳是天敌,这话套在陆氏和杜绵绵这对名不正言不顺的孙媳身上却也适用。
盖因陆氏厌恶杜文娘,更厌恶跟杜文娘长得相似的杜绵绵。
而杜绵绵心高气傲,厌恶陆氏仗着长辈的名头每每对她指指点点,这两人一碰面,便要指桑骂槐地呛两句。
而沈青鸾每每从中调停,更是落个两头不讨好,还要被君鸿白斥责她掀风起浪。
没想到如今,她们两个竟做出一副亲如一家的模样,就是不知这会,她们心中是真如表现出来一般和睦,还是强忍着恶心和厌恶呢?
却是叫沈青鸾猜中了。
这会陆氏和杜绵绵两个,心中都是一阵反胃,兼悲哀。
陆氏嫌恶杜绵绵一个贱妾,下九流的商户女居然敢跟自己攀亲。
杜绵绵却是嫌恶陆氏一张老脸老手,还要摸着自己的手背。
只是为着对抗沈青鸾,两人却不得不强忍恶心彼此演着亲密无间的戏码。
杜绵绵又哭了几句,才扭身看向沈青鸾,“夫人,妾身敬重您的品德才愿意追随您,可您如此对待长辈,妾身实在不能视而不见。
今日哪怕是冒着惹怒您的风险,妾身爷不得不说这句公道话,您的的确确是错了!”
沈青鸾看着她,笑而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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