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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四章 岂信长江有逆流

    大江东流,碧波滔滔。虽然江上的寒风依旧凛冽,但是穆好古只觉得这一切就像是做梦一般的。虽然这次出使和招安的任务毫无意外彻底失败了;但是他自己总算是活了下来,算是某种不幸中的万幸了。

    事实上,对方非但没有当场杀他祭旗,还当场口诵了一首词子《永绝念》让他带回去。

    “老大那堪说,似而今、乾符败坏,豺狼当道。

    我笑君来苟且安,惊散楼头飞雪。

    笑富贵、千钧如发。嘤哭苦嚎谁来听?

    记当年、只有西窗月。

    重进酒,换鸣瑟。事无两样人心别。

    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

    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

    正目断、关河路绝。

    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看试手,补天裂。”

    但是他同行的那些人就没有这种幸运了,那位贼首交代下来几乎羞辱和打脸的话语,仿佛还是犹然沥沥在耳一般的。

    “我自然不会轻易杀了你,天下败坏道这个样子,当朝的诸位可说是有一个算一个的难辞其咎,而谁都脱不得干系;就算在这里杀了你区区一个前来传话的阉竖,又能改变的了什么,济得了世间什么事情呢……”

    “再说了,还要指望你给传信回去呢……不过,你这些跟随的我就扣下作个担保了……以确定你能一字一句的不漏的将我意思给传回去……而不是文过饰非、巧言利舌的避重就轻和欺上瞒下……”

    “你若是敢有隐瞒和错漏一处,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以这天下之大,重利厚赏寻几个以死相报的荆轲、聂政之徒,剪除个把阉竖还是绰绰有余的……”

    因此他在被人托架着离开前最后一幕的印象,就是校场当中你无数太平贼的士卒,在欢声雷动的齐齐唱诵着新出的词子:

    “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然而,更让穆好古烦恼的还有另一件事情。自己出使的队伍当中居然让人半路给混了进来,而且对方居然是天平军节度使兼江西招讨使曹全晸的长子兼先锋兵马使曹翊;鬼知道他是如何在使团借道过境时,威逼利诱买通了相关人等还瞒过了自己这个正使,想要冒险行那深入敌后窥探贼寇虚实的勾当。

    最后,还他娘的当场被这些太平贼给逮了个正着;虽然当时对方未必知晓他的身份,但是若肯下功夫和形式的话只怕也隐瞒不了多久的。这对于原本任务失败而苟全一条性命回来的穆好古而言,简直就是一场雪上加霜式的噩梦和灾难了。

    因此在这次回程的路上,他生怕自己被闻知了噩耗和内情的这位曹招讨,给派人劫道砍死或是捆上石头丢进长江里泄愤;那真是万事休矣了。所以,眼下就只能想办法沿着长江行船,一直放流而下到了汉阳一代,再转道草贼尚未袭掠的江北淮南境内,以图后续回归长安了。

    但是他多年浸泡在权术与利害关系当中的本能反应,让他重新权衡起相应的利弊得失来。随即令他有些意外的发现,在这一片噩耗和坏消息当中,其实也不是没有没有隐藏的转机和变数;

    因为除了同行过来被留在船上的奴仆和杂役之外,他所有的手下和扈从都被这些太平贼给扣下权作担保了;但这也意味着自己隐然获得了事后独一无二的知情和解释权。

    要知道,在他随行这些內官、军侯、防阁和文吏当中,可保不准有那几位相公,或是来自大内的“大阿父”和杨相公在内几位当权大宦的眼线或是暗子呢;既然曹招讨都懂得利用这个机会窥探敌情,那些宰臣和中贵人们又怎么会想不到呢。

    但是现在这番局面下来,反而是有所成就了他了;至少在短时之内没有人能跳出来质疑和反驳他的。想到这里,穆好古不由紧握成拳而重重的捶在船板上,然后皮破血流的肿胀和刺痛感当中,有些渗人的嘿嘿然笑了起来。

    他固然不会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尝试,一个已成气候的反贼大头领能够做到哪一步的决心和气魄;但也不妨碍他在其他地方和细节上,给自己此行表现添油加醋以充形色,以便从中获得最大的好处和潜在的资本。

    毕竟,自己可是直面湖南太平贼的酋首,而得以全身而退的唯一一位知情人啊。光是冲着对方乃是当世新起贼患,却在相公们眼前亦是堪于与黄逆比肩,而屡动招安之念这一点;他又有几分把握在面见到小杨枢密之后,让他保全下自己的身家和权位来。 ……

    而校场上发生的一幕扩散开来之后,也在江陵城中回荡激起许多余波来。相比那些对此早已经习以为常的太平军老卒们,那些从沿途收并来旧属义军和新募士卒的反响,就要比较激烈和差异的多了。

    比如,新从广府例行轮调过来的新八营都尉钟翼,却是在私酌的小会上见到了自己的老部下赵警帆时,听到对方的如此抱怨:

    “如今可是好些传闻和非论纷纷啊,还有说是什么‘早投贼不若晚投贼;出生入死的投军博功名,还不如啸聚为盗扰动天下不安后,方受招安’诸如此类……啊”

    “且不用理会他,这些只是少许看不清楚自身所处,也不知道身家前程所在的糊涂蛋而已……不过是在做着招安之后能够不用打战拼命,就能升官发财、作威作福的虚幻美梦而已;”

    看起来在广府呆的久了,愈发肤色黝黑的钟翼却是颇为不屑道。

    “可是就算没有招安之事,这些前程和光景难道再太平军的如今局面和事态下,就没有实现和践诺的机会了么……最多要多费些功夫和周折而已,但胜在不用受制于人而大有纵横帷幄的施展空间啊……”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又对犹自有些难以理解的赵警帆道:

    “难道彼辈以为朝廷的招安,是出自对义军的一片好心和善意么!若不是朝廷已然无力制约和攻讨之,又何须改弦更张一反斩尽杀绝之态,而动辄以名位安抚和优容之呢……就算是订立名分归属之后,难道不会进行削弱和抑制么”

    “但一旦受下了这个君臣从属的名分大义,日后义军想要在有作为和举动,便就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叛臣和篡逆之属……同时,却是把原本依仗为为根基的替天行道、代补平均、为民声张的诸多义理和主张,给弃之若彼了……”

    “如此下来,不但军中那些为了求活和自救才汇聚而来的将士们,会由此寒心和疏离甚至逃散和出奔之,就算是地方上依照《太平田亩制度》,好容易得以安生下来的军民百姓,也会惶乱和惊惑不安起来而自此开始离心离德……”

    “这时候只要派人加以蛊惑和煽动,就是一场自相残杀的大乱当前了……也许最后能够留下来的就只剩下残破不堪的地方,以及心存侥幸和苟且的投机之辈了;”

    “而义军的大好局面和基业,也自当是不战自乱而土崩瓦解而去了……而这一切只源于朝廷的一纸诏令和若干虚名官衔尔……”

    “因此,从根本道理上说,为了眼前一时的功利得失,而受制于朝廷的名分之下那才是实属不智者为之;可谓朝廷的招安之谋,由当是何其毒也……”

    “你不用这样看我……”

    眼见赵警帆已经是一副目瞪口呆而不明觉厉的表情,钟翼不由微有些赫然抿了口小酒才解释道。

    “这些道理和利害关系,都是我在內讲堂修习《资政论》和《历代尘烟记》中,所逐步体悟出来的一点心得而已……”

    “当然了,相应的道理和学识,你若是有心和兴趣的话,须得待到我这位阶上才有机会修习和见识呢……”

    “那我辈又该怎么办才好呢……”

    赵警帆放下杯盏深吸了一口气,将无比复杂的心情重新平复下来后又道。

    “当然是去你所属的虞候司知会一声了……”

    钟翼毫不犹豫夹起一著煎得香酥的鱼松而回答道。

    “这,怕是不妥吧……”

    赵警帆一下子变得迟疑起来而停下了筷著。

    “都是亲近袍泽私下里的口口相传的无心之言,又何须弄到这一步去呢……我……”

    “我让你去出首和报备,就是为了他的将来做想,同样也是为了你的前程着想啊……不过传这话的认识有形无形,当他话一出口就已然担上了相应的干系了……”

    钟翼不由放下倾倒的小酒壶,转有些苦口婆心的宛声道。

    “你以为你念着旧情不说什么,就能让他苟且一时了么;这种态度不正心怀摇摆的事情,难道迟早不会有人去举告么……而越迟被人发觉,其中所受的影响和干系就越严重啊。”

    “到时候,万一他受不了个中情形信口胡乱攀附起来,你作为知情不报而代为隐没的立场,又当以何勘呢……就算是义军之内乃是颇讲实据的地方,不会牵连太多最多只是粗粗申戒而已?”

    钟翼顿了顿又肃然道。

    “但日后一旦有所选任和调遣的机会,还有人敢于放心叙用这么个立场不够坚定而昧于私情的人选么;只怕是在这军中相应的前程也就彻底断了啊……那怕是义军再有远大志向和更多长远前程,都是与你再无多少干系了……”

    “这个中厉害干系……真是多谢都将的提点了,险些就令我自误到底了……”

    听到这里,赵警帆不由背后冷汗沉沉的浸透了衣衫,而惶然大悟的举手拜礼行谢道:

    “我这就马上去虞候司交代上一声……”

    “回过头来的时候,你尽管去告诉那些心有犹疑之人……正因为我辈在官军中呆过的干系,越是这时候,越要拿出坚定的态度和信心来证明自己啊。”

    在这里钟翼又紧接着叫住他吩咐道。

    “就说于情于理而言:难道重重屈居于等闲人臣之下的区区末微官身,难道还能比得过日后开创新朝局面的元从之臣机会么;这简直是舍大前程而就于莞尔小利了……“ ……

    而在已经重整旗鼓而气象大兴的饶州城中,大将军府礼仪使崔缪,也私下见到了一个访客。

    “如今你我还有什么话好说么,最多念在旧识份上,送你上路须得痛快些尔……”

    崔缪却没有给对方什么好脸色。

    “若是我能让郎君重归门第,并阖家引以为荣呢……”

    来人不以为意的开门见山道。

    “说不定我辈日后又有机会同殿为臣,也知之未可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