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这些半死不活的俘虏,
“来自许州的忠武军?……竟然是他们……”
周淮安突然觉得这个名字很有些耳熟,然后就像是电光火石一般的检索到了数据库里,很早以前留下来的某个记忆片段。
“这还真是义军冤家路窄的老朋友了啊……”
要说安史之乱后,天下军镇就像是雨后春笋一般的越冒越多出来,但是由此与朝廷关系也是千差万别,而按照亲疏远近的三六九等;
其中既有从安史叛军残部转变过来,天生反骨而长期事实割据世袭的河朔三镇为代表,诸如易定、魏博、镇冀、范阳、沧景、淮西、淄青的自立时间不等的方镇。
也有为了对抗和压制、征讨这些时叛时顺的割据势力,而在中原别设的宣武、忠武、武宁、河阳、义成、昭义、河东、陕虢、山南东、河中、金商等防厄型藩镇。
还有从传统边军系统沿袭下来具有备边和戍防性质的军镇,分西北疆与西南疆两部分。西北疆有:凤翔、邠宁、鄜坊、泾原、振武、天德、银夏、灵武。西南疆有:山南西、西川、东川、黔中、桂管、容管、邕管、安南、岭南。
最后才是横跨“吴越荆楚”之地,而辖有东南八道四十九州的财赋专供型藩镇,如浙东、浙西、宣歙、淮南、江西、鄂岳、福建、湖南、荆南等。这也是周淮安目前所要面对的主要对手,严格说是属于藩镇中战斗力相当垫底的弱鸡序列。
而在其间兴勃演变的各路镇军战斗力,素来以中原腹地河南、淮西的陈、许、徐、蔡最为知名。但是相比徐卒的凶悖好乱和蔡卒的天生反骨,陈许节度自建镇以来,一向政治合格军事过硬,为朝廷所倚重,平定内乱、发兵戍边往往少不了忠武军的身影。
比如元和攻打淮西、长庆用兵河北、会昌讨伐泽潞等多次战役中,忠武军都担当攻坚战主力,有“忠武军素号精勇”、“天下锐卒”的美誉。
作为功在朝廷的标识和恩赏,前代天子还特许忠武兵用黄巾(天家专用的禁色)裹头,故有“黄头军”之称,在其出兵戍守的西川、安南等边地打出了赫赫威名。
从另一方面说他们也是义军所熟悉的老对手了。早期王仙芝、黄巢的农民起义军遭遇的大败和挫折,几乎都有小半数是落在忠武军的手中;而将王仙芝赶尽杀绝逼进死路的黄梅之战,也是招讨副使兼武卫大将军张自勉,带领麾下的四千忠武军给打出来的。
后来更因为拱卫避祸西川的唐僖宗还都之功,而以忠武八都的名义各自成为一地藩镇,其中八都将之一的王建,就是由此获得的统一三川机会,而最终成为五代前蜀的创始人。
可是忠武军这个北地大招牌和强势IP、朝廷的双花红棍头号打手,一向都在北地活跃而基本没有来到长江以南的历史记录;难道是因为自己带来的变化及其连锁反应么;这简直就像是在游戏初期,一不小心就打到了游戏中后期决胜的大BOSS级怪物啊。
不过,好在聚合在一起的忠武军固然是难缠和耐战得很;但是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四下分散在城中,而被数路突进逐一分割包围起来的忠武军,就是某种意义上在案板上蹦跶时间更长一些的活食材了。
而根据审问俘虏的身份来历,眼看着就连未来将要大有作为的忠武八都将,都已然折了一个晋晖在这里了。这不由让周淮安既是庆幸又是侥幸,拥有较高组织度和训练度的成熟军队建制,才是以不变应万变的真正底气所在啊。
这时候,前方派去捕俘的冯四依旧还没有回来;周淮安刚刚准备调整有所部署。但是在内城方向却是再度爆发出巨大的喧嚣声,随即又变成四下里愈演愈烈的嘈杂声来。他不由惊疑不定起来,难道是城中有新的变数或说是忠武军圈里发动了反攻了么。
然后又过了好一会,如临大敌而高度戒备起来的周淮安,才从满身烟尘带着俘获归来的冯四口中,大致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
居然是经过一段时间的战斗和推进之后,岳阳城中的士民百姓突然纷纷走出家门来,而开始投入到积极协助义军围攻和清缴那些,盘踞在城中各处街坊里负隅顽抗的官军。
这又是什么鬼画风啊,在明白了对手是忠武军之后,周淮安都已然做好打一场全城接敌的惨烈巷战,甚至是在事情有所不谐就暂且放弃部分次要区域,而收缩人马退到城墙附近重整和补充之后,再做一番拉锯对抗下去的长期打算。
怎么风向就突然一边倒到了义军这边了,难道不改像是潭州城里的士民百姓一般的,最少也是保持冷漠和敬而远之的无奈中立么……
又过了小半天之后,眼见得日头渐渐西坠。
岳阳楼上,还是同样的那些人,但是氛围与场景都义军不一样了。因为随着忠武军未收到额官军溃灭当中,岳阳城中已经换了新主宰者了。
而专门前来此处,带着若干扈从拾阶而上的周淮安,也没有心思去理会聚宴在这里的诸多人等,形形色色的眼光和各异表情;而是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了主楼一层大堂里,诸多漆彩雕花的壁板及其题刻上了。因为那些壁板上赫然携刻着本朝历代以来的名人佳作:
有杜甫的《登岳阳楼》,李白的《与夏十二登岳阳楼》《留别贾舍人至二首》、孟浩然《临洞庭湖赠张丞相》、韩愈《岳阳楼别窦司直》、元稹《岳阳楼》、李商隐《岳阳楼》、刘禹锡《洞庭秋月行》、吕温《岳阳怀古》……
而最近的一首是当代都官郎中,鹧鸪学士郑谷留下《赠别》。当然更多还是被空出来的壁板,显然是再没有能够与之相提并论的题句了。
而这一刻周淮安的文抄公之魂,又再度熊熊燃烧起来了。正所谓是“前有李杜题上头,不傍名声更奈何……”然后他转动着念头走了几步,就大声吟诵起情赵毅的《论诗五首·其二》:
“李杜诗篇万口传,
至今已觉不新鲜。“
这时候楼上楼下的宾客不免惊了一下,又散发出低抑的哄笑声;还有人从中暗自摇头或是相视苦笑起来,显然是觉得不愧是草贼,就连诗句都如此的直白且格调太过低了点。
等到他们各自笑的差不多情绪也酝酿的差不多了,周淮安才继续道:
“江山代有才人出,
各领风骚数百年。”
这下楼上楼下彻底安静了下来,然后变成一片难以抑制惊叹和感怀的哗然声,还有人起身撞倒了桌案、失手跌落了杯盏的各种失态和动容所激发嘈杂声。
就好似妙手偶得又好像天花乱坠的后面两句,一下子就将平淡无奇的前端诗文,画龙点睛式的化作了横跨亘古时光长河,而须臾不让先贤名士的磅礴苍然大气。
因此甚至还有人不顾一切捶手顿足哀叹起来,为什么是这种足以扬名传世的佳作,不是当代的词人大家所得,而是由卑贱如尘泥的草贼之中人物给做出来的啊。难道这世道衰微而乾坤颠倒,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了么。
“只眼须凭自主张,纷纷艺苑漫雌黄。
矮人看戏何曾见,都是随人说短长。”
随着这两句诗文被吟诵出来,许多人脸上顿然变了颜色,而在脸面上只像是被人掌括了一般的火辣辣涨红起来。这岂不是在公然群嘲他们这些人都是有眼无珠,不识文采之辈么,。
“好吧,至少他这诗句并不算是应景在岳阳楼上”
还有人可以这样私底下安慰着自己和友人道,这样的话他们这些本地士人就还不算特别丢脸到家。
然而,在浅尝即试了开胃菜之后,周淮安又决定要放大招了。
他叫人抬下一块壁板过来,然后由从下临摹过《怀素贴》《一行帖》等僧觉体,而写着一手好书法的元静,站在摆好一张放着文房四宝的小案边上,刷刷几笔就将那首《随感》书录其上。
周淮安这才清了清嗓子道:
“王霸三年秋末,义军再复巴陵郡。城新落,民粗安,百废具兴。乃登临岳阳楼,观古今贤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
“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
于是,楼上的嘈杂声和喧哗再次平复了下去,而只剩下朗朗清清而发耳馈聋的诵读声,以及兔毫湖笔书写在板面上的细细沙沙声:
“若夫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而当周淮安装足了逼格而故作风轻云淡,已然飘飘然扬长而去许久之后;楼上楼下依旧是静默一片,而亦然沉浸和陶然在最后那句点阙之言;
“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哪怕久久之间依旧没有人起身,只觉得亲眼见证了一个传奇之说的诞生,而胸中心潮澎湃激荡勃发,又仿若有无数难以意语之情无处宣泄。
而在远去的人群当中,周淮安亦是在心中欢呼和鼓舞雀跃着,正所谓是打完战就来剽窃个古人名句,装个逼就走的感觉真是让人畅快无比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