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安邑坊,官拜门下侍郎、集贤殿大学士的当朝宰相郑畋,所停居的郑氏大宅正当华灯初上;要说这处宅子的来历还是他父亲郑亚曾任桂管观察使时所置下的产业。
自从郑畋重新进入朝廷,累官至户部侍郎、翰林学士承旨后;又购并了左右邻宅逐步扩建而成如今的左右大跨院而里外八进,半是园林池泊半是馆墅堂舍,占地七八十亩的基本格局。
但是比起京中那些知名和老牌的宰相世系、贵戚居里,所留下来的各色园林馆苑;尤其是曾经的近宗兼做政敌的尚书右丞,以太子少师致仕号“七松处士”郑薰所营治的别宅;他的居停之所却又称得上是格外的寒素简朴著称了。
要知道他可是身为五姓七望之荥阳郑氏长支、正房一脉的出身,也是有唐一代荣阳郑氏大宗所出的第十一位宰相,并且将来还可能分门别户出去而成为最新一版《氏族志》当中,第六门的宰相世系了。
而今天又是他以公文繁忙为由独自用食的夜晚。一方面身为一家之长的体面和尊严,实在不想让某些朝堂上延续下来的情态,展露在妻子儿女在内一干家人的面前;另一方面,虽然是一体同休的亲族,但是身为当朝宰相的眷属依旧无法回避一些为世人所瞩目的东西,所以干脆就让他们眼不见为净好了。
然而作为宰相独处的书阁,这里也是简朴的有些异常;一切都是仿照他在桂州时的陈设所布置的;除了堆层叠架的书卷荟萃之外,唯有光净的壁板上挂着他以擅长右军体,所书的得意之作《马嵬坡》,在浓淡相宜的铁画银钩之间,自有一种节风沐雨的傲然劲骨意味。
“江淮诸道奏捷?这都已经是第几回了……”
郑畋再次叹息的抬起头来,一边用力揉动着眉心的穴位,让自己有些钝然的头脑重新清醒起来。
“都从江西道中的岳州,一路奏捷到了江东道西的江州,各地官军呈报杀贼斩首又何止数十万计了……怎么依旧贼势不灭不减呢……”
“就算取中十之二三实之……已经是天大的幸事了啊……”
想到这里,他看着眼前食盘的莲台银盏里已经发冷凝结的鸡油羹子,还有妻子亲手下厨用龙睛米和鸡血糯所做的双色水龙饭,也是丝毫没有动著的意思;就连他平日喜欢在饭前节制的小酌一杯的淡酒青玉露,此刻辍饮在嘴里也是没有丝毫的滋味。
今日他的心情因为新到的消息而委实有些不好。那位曾大力提携他尽入政事堂,又因为在同昌公主殉葬事上触怒前代天子被贬放,又被今天子召还而操劳亡于任上,“素有清名“的故宰相刘瞻;其埋骨的家乡和亲族所在的湖南桂阳之地也不幸陷贼了。
以岭外那些草贼惯常荼毒大户、缙绅的做派和手段,只怕连乡梓、坟冢和宗祠也不得保全了。而他虽然身处庙堂之高、台阁之尊而为国总弼群臣,却居然什么事情也没有办法去做些什么;
要知道这位几之公在位之时,虽然以位极人臣的宰相之尊却仅有数亩之居,还不是自己的私房而是朝廷给置的官舍;还能在天子都以为惯例的情况下,公开拒绝四方之贿赂的当朝异数和世间清流所向。
事实上,在他以政事堂之名去书征询之下,镇海节度使周宝以浙西地方不靖,毫不犹豫了拒绝了海路分兵南下;而东南藩镇中的浙东观察使(义胜军),自观察使崔谬被黄逆所获就一直空悬;余下的宣歙观察使裴虔余(宁国军)亦是以要优先备贼为由,而谢绝了对于岭东用兵的可能性。
至于他的老对头卢携,更是乘机拦阻和否决了好几次,派出朝廷中使前往调停和介入,福建观察使境内纷争的堂议;还反过来指责自己为亲族所谋的私心云云。
为此,他当场差点恨不得的举起勿板,而狠击对方这些“众人皆知是”的无端嘴脸;要知道他可是出自荣阳名门郑氏的长房子弟,从小修习君子六艺不堕;若是没有在场的舍人和常侍拦阻的话,他自信定能叫这个早被酒色虚了底子“歪鸟儿”的卢子升全无招架之力。
但不管怎么说,自从黄逆北出岭外陷州没郡的糜烂之势,在沿途官军的“竞相击逐”之下,还是一路流亡向了朝廷命脉、国家财计所出东南各道,这不由不让挂念国事的他有些心忧和焦虑起来。
与那位御座上唯大阿父所言是从的少年圣主不同。他好歹是早年的正科进士,做过为宣武军节度推官、秘书省校书郎,又随父亲前往桂州(今广西桂林)任上随侍,了解和接触过岭南的风物;回京后做了刑部员外郎,又改任过万年县县令……
可谓是出身名门却不乏在地实务经验的宏练宰臣,他怎么会看不出这些绝大多数奏捷当中的虚浮之处和水分呢;至少那些号称大捷击贼时没于王事的官吏、将佐,需要恩抚加恤的数目是基本做不得假了;
而在横跨了饶州、信州、池州、宣州、歙州、杭州等十数州之间,那些勇于“追击”贼势而动不动转进百里,数百里外,而远离本来治所和驻地却又向朝廷请粮请援,仿佛下一刻就能平复这泼天贼势的守臣军将们,同样也是“勇气可嘉”而“实在”的很啊。
然而可叹的是在如今田大宦和卢子升所沆瀣一气的朝局之下,却是正需要这种不断递进的奏捷来粉饰场面和鼓舞人心;甚至就连身为宰臣的郑畋和王玫,都不敢轻易揭举和掀翻开来。
尤其是之前的朝争失了君心又失却王铎这个臂助之后,如今偌大的北地,凡潼关以东,汝、陕、许、邓、汴、滑、青、衮等州都换了守臣。凡是王铎、郑畋之前所任命的军帅,都被替换或是外迁。
这位卢子升在朝廷内得田令孜为依仗,在外依靠高骈为之呼应和鼓吹;是以在一步步的紧逼和反攻倒算的手段操持下,已然将郑畋和王玫所代表的清流、世族一党,逐渐挤出朝廷军政大权的运筹当中。
就在不久之前,郑畋管下的度支转运副使兼户部侍郎元唯以用度不足,奏请天子同意借城中富户及胡商货财其半,以充国用。却不想来堂议方成就有自东南的盐铁转运使高骈上言:“天下盗贼蜂起,皆出于饥寒,独富户、胡商未耳。”,上乃止其诏。
卢携乘机以此为厉害将户部侍郎元唯给赶出朝堂,而贬放为刑州刺史。然后,淮南节度使高骈再度上奏,请求将杨州留后所居的扬子院改为发运使;却是进一步分割走了朝廷度支转运使手中的权柄。
其间又有左拾遗侯昌业,认为盗贼遍于潼关以东,而圣主却不亲政事,一心游戏,对臣下赏赐没有节度,宦官田令孜专权,无视皇上,使天象发生变异,社稷将有危险,因而在大朝日上疏极谏。结果触怒圣主而将侯昌业召至内侍省赐他自尽。
虽然在孤立难支的几次三番朝堂受挫之后,郑畋也不免再度萌生出某种去位之意来;就像是当初为天子草诏罢相恩主刘瞻之时,毫不犹疑的以溢美之言而见怒先天子,发配梧州刺史而蹉跎了好几年的故事一般。他甚至考虑过效法某位修道有成的先祖,上终南山避世余生。
因为他并不是格外眷恋朝堂权势之辈,只是为了郑氏的历代家名和自小立志经纬邦国的夙愿,才于满朝一片污浊当中,努力弥合和维系着国家和天子的权威不堕;
他也一直在告诉自己,当今这位圣主只是少且年少而心性好玩嘻乐,才会被奸佞弄巧之辈乘虚而入蒙蔽了一时而已;只消自己努力辅佐下去待到成年,心性稳定下来而阅历渐广,也许就能像宪(宗)朝、文(宗)朝一般的中道振作奋发起来,而扫清如今的瑕疵和弊难,重新将大唐之世千秋万载的垂拱下去。
况且他还背负着荣阳郑氏大宗的命运前程,如果就连他们这些世家门第可以施展才略和手段的朝廷,都已经不复存在了;那他就算不管不顾的以未竟之身退下去,那在这外藩立林而中枢不复的乱世当中,带领着这么一支大族千万余口,又能独善其身到哪里去呢。
想到这一节郑畋更有些心灰意冷起来。这时他再看到壁上《马嵬坡》的题书;其中“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的字眼,就让人觉得有些刺眼又有些荒诞不经起来。
他最后还是草草将就了两口就正待唤人将这些食具撤除下去;却不防外间的奴仆通报道。
“小人谓之相公,有位郎君拿着王堂老的帖子前来拜会……”
郑畋惊讶了一下,才想起如今正当是被招还京中而待罪在家的王铎,难道不该避嫌而以免被得势的卢携一党,抓到更多的话柄么;尽管是作如此想郑畋在确定了来人的身份之后,还是在半个时辰之后令人将对方引到了,自己喜欢独处的新梅小筑当中。
“小人不才,有负相公所嘱……实在是万死莫辞”
扑跪在地上说话的赫然就是随行他的心腹幕客李翰屏,参与南下招安秘密使命的助手王嚣;
“然李秘书不幸身难,罪人却以残躯侥幸得脱辗转得归,尚有许多个中情形欲使知相公,实在是不吐不快啊……”
郑畋只见他一副形容枯槁而消瘦入骨的模样,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粉头)、受了多少罪过(好处)。于是心中略有所动的正色道:
“那就起来说话吧,将你的亲历给分毫不差的逐一道来……”
当换过了一身行装而囊中变得重新丰厚起来的王嚣,在夜色下重新被送出郑宅偏门之时;他也微微的暗自嘘了一口气;至少这一次他的叔祖王铎失势的危机,他已经安然度过去并有所收获了。
至于接下来,由此可能在朝堂里掀起的轩然大波,他却是根本顾不上也是想不到那么远了。
待到了第二天,这些时日正当是春风得意之时的卢携,等候上朝的待漏院里也得到了郑畋上书的消息,不由有些谬然和差异的对着党羽道:
“招安,又是招安……郑台文这又是打的什么主意……难道是想抢在我等的先手之前么……”
“相公谬矣,那郑台文想要招安的可不是那肆虐地黄逆,乃是占据岭外那个贼首虚妖僧呢……”
一名深绯袍服的侍学士皱着眉头道
“亏他堂堂的宰臣,号称子不语乱力鬼神的经学传家,竟然会几次三番对如此区区一贼头如此用心,此中怕有我等所不知道的重要缘由吧……”
另一名穿着台谏官服色的部属道。
“下寮以为,当可往询高君候处是正当其时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