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枝一上前,门口拦着的镖师们即刻就往边上退让,另有人去开门,又有禁卫在前带路。
两队人马各司其职,各守其位,排列有度。
宋景壬训练官出身,本为内行,一下子就看出不对劲来。
面前两拨人,一边同样身着禁卫服色,行事、动作十分熟悉,不必再说,应当就是那参知政事吕贤章所说,留在此处守卫的禁卫兵。
而另一边护卫虽然没有着军服,进退间尽数循章循法,并不寻常。
大晋遴选兵士,先量身高,度其容貌人才,再看走跃,最佳者才能得入禁卫。
若是只管身高、相貌,那些个不知来历的护卫其实不如宋景壬手下禁军精锐,但再看众人行走、动作并配合,尤其整体风貌,却是用“远胜”一词来形容,都有些过轻了。
这一群护卫一看就身经百战,互相之间极为默契,所有动作不是奔着好看,而是奔着实用去的。
宋景壬毫不怀疑,只要自己稍有异状,此时站在院门左侧,并没有排进队列那一个,马上就会将倒提在手中的长棍劈将过来,特地预留的距离,正好给他使棍。
而守着门那一個身高甚至不足五尺二,莫说进不得禁军,哪怕是地方厢军当中,也是要被裁汰的一等,但他用布绑缚的手臂并小腿,哪怕看不到里头皮肉,只观形状也尽显肌肉遒劲,更莫说整个人膘肥体壮,手上结了厚厚老茧,一双眼睛看向人时连情绪都少,即便不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以他那体型,想要造一个死人堆,也不难。
以大晋如今家底,禁军都只能中看,不能作用了,除却西北军,哪里还能寻出这许多久经沙场的壮勇?
如果说宋景壬原本还将信将疑,觉得吕贤章是在诓骗自己,此刻见了赵明枝,再见这一众护卫,心里已经信了大半——那节度使裴雍哪怕没有亲来,至少也是真派了手下厉害精兵出来。
兵是真,那公主自然更真。
便是真公主,能支使得动裴节度也已经令人不敢置信,若是假的,又怎有可能。
回想自己方才搪塞之辞,也不晓得被公主听去多少,宋景壬一颗心微微吊了起来,也不敢啰嗦,只好老老实实跟在后头进了内院。
到得堂中,木香先安排护卫搬了小屏风挡在赵明枝面前,又差人去叫驿卒来送茶。
她一向同李氏镖局里头镖师熟稔,指派起人来不仅理直气壮之余,还随意得很,看在宋景壬眼中,心里无端端更添几分忐忑,还没来得及细细思量,前头木香已经吩咐妥了,当即上得前来,双手成托举状,看向宋景壬腰间,道:“请官人取了配剑。”
宋景壬扶着腰间长剑,本还迟疑,等抬头见得那屏风距离自己只有几步,其中镂空,透过空隙看去,公主此时头上帷帽虽然未脱,却已经手捧茶盏低头吃茶,隐约能见罩纱后精致轮廓,动作更是温雅动人。
来都来了,何必为了一刀一剑,叫一个弱女子受惊……
他稍顿一下,到底把配剑解开,递到木香手里,等伸手接过驿卒送来的茶,也不敢坐,却自站着向屏风后行了一礼,道:“下官来得匆忙,倒催得殿下仓促归来,不如且去休整片刻,俺……臣在此等候便是。”
赵明枝却是连寒暄也无,单刀直入便做问话,道:“宋官人请坐,却不知京城情形如何,竟教你等领兵至此?”
听得前半句话,宋景壬本来已经依言坐下,然而听到后半句问话,忙又站了起来,只半低头看着地面,也不知当要如何答话。
半晌,他才道:“钱都指听得消息,只说北面徐州破了,狄兵转眼就要南下,京师并无多少精兵,死守彼处,不仅徒劳,还全是送死,又说陛下人在蔡州,左近并无多少亲兵,便点数兵卒望南而行,要去护卫天子。”
“然后呢?”
“……漏夜赶路时,也不知怎的……”宋景壬含糊了一下,“钱都指出了事,人人以为狄兵打来,四下皆乱,便各自散了,下官在军中有些年资,那等不知去处的,便来跟着,多多少少竟凑了有千余人……”
赵明枝又道:“南下护卫天子,此为钱都指原本所想,眼下钱惟伍人既死,不知宋官人所想为何?”
宋景壬干咳两声。
赵明枝又道:“从前事情我且不管,今日只有一问——宋官人领着这千余人,欲要去往何处?是要再往蔡州护卫陛下么?”
宋景壬顿时语塞,支吾许久,道:“不如且行且看,倒也不是不可……”
赵明枝便道:“宋官人也觉得徐州已破,天子将逃,京师不能守卫么?”
宋景壬却是忙做摇头,道:“其余事情下官不晓得,京师却是可以一守的,若连京师也不守,一旦狄贼果真南下,我朝将无半点抵抗兵力……”
赵明枝道:“既如此,南下是为钱惟伍一人私心,并非朝廷军令,而今其人既死,宋官人也不必再做南行,不如掉头回守京师——不知如何?”
“这……”宋景壬为难道,“下官手下不过一二千兵,如何能守……”
赵明枝便道:“裴节度自会领兵当守,我也正做北上,会同守京城。”
虽早有预料,听到赵明枝亲口说出这样话语,宋景壬还是觉得太过不可思议,脱口问道:“殿下当真要亲去守城?”
赵明枝道:“难道不行?”
又道:“宋准备既然肯来此处同我面见,心中其实早已生了还归想法罢?”
“我听闻宋官人出自滁州,紧邻京师,京城若是有失,宋官人手中有兵,自然能走能逃,可乡中老人、故旧、亲友,难道俱能活命?”
“你收拢兵士多日,却仍在左近徘徊,便是不愿就此撂开手去,心中仍有乡邻百姓罢?”
宋景壬手握成拳,头虽还低着,眼眶却是不自觉红了。
赵明枝道:“那千余兵士肯与你同出,自然也能同进,若有不能的,只叫人来寻我,我手中还有些金银,使其分了,自回乡去便是——只若拿了我银钱,最后还去做盗匪,却不要怪我手狠了。”
说完,又半侧过身,取了纸笔,伏案片刻,不知写了什么,不一会,叫了声“木香”。
宋景壬就见到方才那高挑丫头取了桌面上一张纸,自屏风后绕行出来,将那纸递给自己。
他有些脸红,道:“俺识的字不多。”
然而低头一看,却发现那纸上并非骈四俪六,而是寻常口书。
其中以公主口吻,自述路遇一队千余人禁军,领兵者是为神武中军准备将宋景壬,正望北而行,欲要主动归回京师,其人曾被钱惟伍蒙骗,其实并无南逃想法,愿做将功折罪云云,眼下存亡之时,请天子酌情考量,从轻处置,令其戴罪立功云云。
信件最后,又盖了公主小印。
宋景壬拿着纸,茫然站立。
赵明枝转向一旁,问道:“若是宋官人觉得我言语做不得用,吕官人是为朝中参政,不如请他……”
宋景壬连忙摇头,复又急急点头,道:“不必……不必旁的参政……”
“殿下如此行事,又为俺如此考虑,若还不肯做信,那便再说不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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