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米从餐厅回到房间后,就p在床上各种打滚,到半夜的时候索性爬了起来。
她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直愣愣的看着那张脸:五官突出,脸蛋很圆,没有柔和细腻的线条,显得生硬而宽大。她一向不觉得自己漂亮,但再怎么粗糙,也想象不到把自己变成一只猫。
“喵”
萨米看着看着,忽然叫了一声,狠狠抓了抓头发:“该死的!我今天别想睡了!”
没办法,那个男人的话就像一颗种子,在她心里不断滋长,而她又偏偏是个较真的小姑娘。
咱们说,凡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下的表演教学,第一课通常是一样的,即解放天性。
就是把我们的性格恢复到正圆状态,尽可能的接近完满,无论演什么角色,都在心里相信,自己就是那个人物。而解放天性最有效的手段,便是动物模拟。
过了这关,你就可以得瑟的说:我是专业的。所以行话讲,今天能不能演好动物,决定了明天能不能演好人。
萨米上过一些表演课,自然晓得动物模拟,但她更加明白,对方不会拿一个最基础的东西来忽悠自己。
越懵逼就越想,越想就越暴躁,以至于她在镜子前模仿着各种动作,或缩颈舔爪,或弓腰潜行,或悲伤的在梦中呜咽
然而没什么卵用,她做的非常像,却始终搞不懂,如何把猫代入艾丽卡,或者把艾丽卡代入一只猫。
次日,晨。
当萨米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来到片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她想找褚青聊聊,那人却在闭目养神,不好意思打扰。
小姑娘的情绪控制相当棒,压下这份躁动,努力去完成今天的任务。
艾丽卡是个雏妓,几乎每个人都可以欺负,蹂躏,甚至肆意殴打。这天,她被某个家伙强暴,带着一身瘀伤来到那条小街。
她也不晓得为什么要来这里,或许那个高瘦的男人给自己的印象不错。而亨利下班后,又遇到了艾丽卡,不禁心生怜悯,便把她捡回了家。
场景是一间单身公寓,天花板、墙壁、衣柜、灯架,都是雪白的底色,只有一张旧沙发蒙着灰棕色的布料。
剧本里是夜晚,现在是白天拍,幸好没有外景,不用在窗户上做些手脚。
萨米化好了妆,站在褚青身后,俩人又一起挤在道具门后面。周围是黑暗的走廊,当然也是搭的景。
“摄影!”
“收音!”
“!”
听到提示音,褚青摸出钥匙开门,带着小姑娘进屋,摄影机就戳在正前方,给了个大全景。
“进来,去洗个手。”
他按开卫生间的灯,又转身去厨房。萨米进去转了一圈,出来坐在沙发上,见他拿过一杯果汁和一个用保鲜膜裹着的三明治。
小姑娘喝了口果汁,问:“有带劲点的饮料么?”
“咔!”
凯耶喊停,道:“萨米,你的情绪完全不对!”
“抱歉,我们重来!”
小姑娘连忙举手,确实有点不集中。她深呼吸了几口气,迅速调整,听那边喊:
“3,2,1,!”
只见她侧过身子,露出自己的稚嫩曲线,故作成熟的问:“有带劲点的东西么?”
“吃你的三明治!”
褚青撕下保鲜膜,自己也倒了杯果汁,搭在沙发边角。萨米撇撇嘴,一副老男人真难搞的样子,勉为其难的咬了一口。
他右手举杯,斜斜的打量着这个小姑娘,杯沿刚沾到唇边,忽地顿了顿。
“咔!”
今儿一开始就不顺,连喊两次,凯耶提醒道:“褚,你应该伸手去触摸,不是用眼睛。”
话落,就见那个男人缓缓转头,用一种很慢的语速道:“我不会把手伸进一个女孩子的下面,即便她是个妓女。”
“”
凯耶哑然,他注意到语句中的代词,是我,不是亨利。导演也是老江湖,心中明了,这是典型的将自身超脱于角色之上的情况。
人们常说,人戏不分。这个概念很好懂,也很牛逼,但还有更高的。
简单讲,把角色理解透彻之后,再拆分、重建,与自己的性格融合,形成一种新的、暂时性的人格,并且是可控的。
每一个名垂影史的经典角色,都不是复制剧本,都带有演员本身的独特风格。剧本里的亨利,会掀起艾丽卡的短裙,但褚青的亨利,绝对不会这就是区别。
“那好吧,我们先走一遍!”凯耶无奈。
“准备!”
“!”
褚青的动作又不一样,但眼神是相同的。萨米嚼着三明治,顺着他的目光捋到终点,正停在自己的双腿之间。
她身子一抖,忍着惊惧道:“嘿,别心急,100美元!”
“放轻松”
他搁好杯子,慢慢蹲下身。萨米有些慌乱和莫名的羞涩,两条腿分也不是,合也不是,只好轻轻晃动着。
她穿着很廉价的黑色网袜,一直箍到大腿根处,而在右腿上,那裸露的一截粉白,却血污满布。
这伤口是什么样的?
一个女孩子,一个没有任何人帮助的女孩子,被某个混蛋杂种拖到巷子里。她哭叫,被殴打,那粗糙、肮脏的地面,狠狠刮过她的皮肉
褚青就那么看着,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像黑暗死寂的湖,光被锁在了里面,挣扎,无力,愤怒。
不是对谁,是对自己。
“”
萨米张了张嘴,红肿残破的脸颊和嘴角显得非常可笑。她对着那双眼睛,讲不出一句台词,只能望着他起身,拿过棉布和消毒药水。
这一段,原本有十四句台词,褚青抹掉了十三句,空出了大片留白。全场无声,都觉得自己的心脏在一点点坠落。
他近乎半跪着,往棉布上倒了点药水,低哑道:“会有点疼。”
然后,又是沉默,只有那双手在小心翼翼的擦拭。
“”
沉默,沉默,有时让人窒息,有时让人感动,有时让人痛苦。而此刻,一股莫大的悲伤感轰的一声,所有人的心灵防线瞬间崩塌。
从这场戏结束到午饭开始,萨米一直在发怔,她形容不出那种滋味,但隐隐约约找到了一丝感觉。
她也非常尴尬,为昨天的轻视而懊悔,那人就像个深海漩涡,让人无从抵抗。
“褚先生,我能坐在这儿么?”她找到褚青的位置,试探着询问。
“当然可以。”
他把食物挪了挪,让出半张桌面。萨米坐在对面,注意到人家的餐盘,蔬菜、水果、全麦面包和一碗浓汤。
小姑娘为自己的烤肉默哀半秒,又道:“我昨天想了一晚上,还是不懂您的意思,我怎么做才能更好?”
“首先你要理解,我们的工作,就是赋予角色灵魂。而动物联想,是极其重要的过渡阶段。几乎每一个好角色,都会找到某种动物的映射。”他边吃边道。
“真的么?”小姑娘表示怀疑。
“教父看过么?”
“看过。”
“印象最深的是哪个场景?”
“呃,维托柯里昂坐在椅子上,屋子里很暗。”
“他像什么?”
“狮子王!”
萨米脱口而出,不待思考,又听对方问:“安雅公主从贵宾中间走过,王冠盛装,她像什么?”
“白天鹅!”
“玛蒂尔达坐在楼梯台上”
“受伤的小兔子!”
“郝思嘉戏弄双胞胎兄弟”
“自私的猫咪!”
萨米愣住,脑中竟有短暂的空白,以前从未接触的一扇大门,砰地一下在面前敞开。
而褚青吃罢,随手叉起一片蔬菜叶子,道:“就像这个,我们看到它的形状、颜色,闻到它的气味,这是角色的根本。我们品尝它的味道,酸甜苦辣,这是角色的含义。但当我们吃完,它还能带给我们什么?满足?讨厌?喜欢?还是念念不忘?这些才是角色的灵魂,有一种精神力量在里面,能流传久远的东西。”
“为什么要做到动物联想,因为动物思维简单,特征鲜明,很容易产生具象感。你要把这种动物的感觉带给旁观者,不管多少年过去,人们一提萨米盖尔,就会大声尖叫:,我知道,艾丽卡!她就是一只倔强又可怜的猫咪,简直让我神魂颠倒!”
“当啷!”
萨米的勺子掉在了盘子里,两条胳膊上似起了一层薄薄的细物质。微风吹过,又哧溜溜的钻进毛孔,全身都在发痒。
安静许久,她才问:“褚先生,您说动物联想是过渡阶段,那之后是什么?”
“之后?”
褚青顿了顿,道:“我也在摸索中,或许是活生生的一个人,或许是,另外的一个自己。”
亨利是隐藏的回避型人格,寄情于文学之中,看似洒脱随意,实则对社交和情感充满了恐惧。
他把一种善意的尊重,当作自己的普世价值,并赢得了诸多学生的信赖。但那个胖姑娘梅瑞迪斯和小雏妓艾丽卡,却将这份尊重视作了无与伦比的爱。
如果失去,就失去了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东西。
亨利的代课期限将至,要离开学校,梅瑞迪斯哭着拥抱他,挽留他,并表白爱意。亨利没有接受,并推开了对方。
这一幕,被麦迪逊看到,认为老师和一名女学生在教室里拥抱,非常非常的不妥当。亨利忽然爆发,跟对方吵了一通,童年阴影在心中盘踞,遂决定远离艾丽卡。
他找了社区组织,准备把艾丽卡送走,而小姑娘无意间接到社区的电话,知道了这件事情。
当天下午,便是拍俩人分别的戏份,也是全片的重头戏。
中午跟褚青聊完,萨米就处于特微妙的状态,这会儿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衬衫,正坐在一旁发呆。
场景还是那间屋子,只是窗外做了点修饰,又搭了一栋公寓楼的侧面。
褚青却换了件衣裳,黑色的贴身马甲,系着领带,显得一丝不苟。他觉得,自己应该用最正式的态度送别艾丽卡。
不多时,剧组,凯耶喊道:
“大家准备!”
“3,2,1,!”
镜头先给到窗前的饭桌,外面阳光正好。紧跟着,摄影机随着褚青来回移动,他在厨房和饭桌间走来走去,盛了盘煎鸡蛋和两片面包。
随即,萨米入镜,坐在桌子右侧。
“我做了早餐,你要牛奶么?”他端上盘子。
小姑娘摇摇头,她知道自己要被送走,强装着若无其事,问:“你不吃么?”
“嗯,我不饿。”
他坐在左侧,拿着杯咖啡小口小口的抿着。那目光游移不定,在屋内转了一圈才落到对方身上,道:“你不能一直在街头逛荡了。”
“我没有啊,我现在跟你在一起。”
“但你不能继续跟我在一起了,对你没什么好处。”
“才不会,你是我唯一的亲人!”她还在强笑。
“我,我做不了你的亲人,我给不了你需要的。”
“”
这句一出,萨米一下子就哭了,以至于嘴角跟不上神经反应,还保持着一种弯弯的弧度。
“你得明白,你应该”
褚青也噎在喉咙里,眼神变得很淡很淡。
萨米原本的台词是:你善良,又温柔,就像一盏明灯。我爱你,亨利!
她以前没感觉,但跟对方接触多了,忽然就觉得好浮夸。她一直在想褚青的话,灵魂,生命,精神气,独一无二内心不敢确定,但非常有勇气,经过之前的酝酿,终于变成了14年人生中最大胆的一次尝试。
“呜”
萨米的身子缩成一团,变得好小好整个人都在颤抖。她不断叉着煎蛋,大口大口的往嘴里送。
没有任何对白,眼泪就一个劲的往下掉,又跟煎蛋混在一起,被她吞进肚子。
“”
凯耶在监视器后面,不自觉的眨了眨眼,下一秒,也跟着开始哭。
“咚咚咚!”
正此时,外面传来敲门声。俩人有瞬间的停滞,因为都清楚,最不愿面对的时刻马上到来。
“艾丽卡”
褚青艰难的挤出一声,想说点什么,终究化作叹息。他起身开门,一男一女两个工作人员走了进来,还笑着打招呼:“你好啊,艾丽卡!”
萨米像极了一只被遗弃的猫,害怕的凑到他跟前,又死死拽住衣襟,哭求道:“别让他们带走我!”
“求求你!别让他们带走我,我只有你了!”
“srr”
褚青想推开,手又僵在半空,只好捂住自己的嘴。他一步步的要逃离,她一步步的紧跟着:“不要!不要!”
“求求你了!亨利,别让我走!”
“艾丽卡,这对你是好事”
工作人员见状,直接拉过萨米,一左一右的控制住。
“不,不要!”
小姑娘就跟疯了一样,死命挣扎着。
“亨利!求求你了!”
“求求你!”
“亨利呜呜”
她一点点的被拖出门外,褚青阖了下眼,转过身。背后,那哭喊声似抽离了一切,又飘荡在走廊里,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最后,悄静无声。
“”
他回身,高瘦的背影就像深秋的枯叶,然后,慢慢关上了门。